端详着拍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张照片,里面有我们兄弟三人。我十二岁,大弟九岁,小弟六岁。我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舍不得拿出来。父母已经去世,弟弟们并不知道这张图片的存在。
我很少翻出这张照片,之所以不让他们知道,是怕他们看了心酸,触动不堪的回忆。本应活泼可爱充满朝气的年纪,我们仨却穿着破旧,神色拘谨,甚至有些惶恐。当时的情景应该是春秋时节,我头发很长,目光呆滞,不合身的布衣服,一双破旧胶鞋,倒是穿着袜子,两个弟弟光脚穿着旧布鞋。
几年前,科室的同事跟我说,你们村的那个学校几天前拆除了,一农户正在翻盖新房。我愣怔了半天。晚上失眠了,凌晨一点多,鬼使神差地,开车几十里地,回到老家西汜水村。
月光如水,满街沉寂。面对曾经的学校,面对一地瓦砾,蓦然地,泪流满面。
1963年家乡暴发特大洪水,白洋淀水位陡涨。8月11日下午两点,小关村被扒开千里堤分洪。洪水呼啸着倾泻而下。
我家炕上积水一尺多深。第二天即8月12日,我来到这个水洼洼的世界,生在了地势较高的西汜水小学。爷爷四顾漫天汪洋,给我起名顾开河。
母亲是乡村教师,我们就在她的课堂上学习。五年小学,两年初中,两年高中。我16岁快要高中毕业时,恢复高考。父亲说,这几年你没学多少东西,高考肯定没戏,就插班复习考任丘一中吧,然后再参加高考。在初三复习了两个月,我有幸如愿……
分配工作时我分到银行,干部身份。父亲又跟我说,在银行工作,跟数字打一辈子交道,有什么出息?不如去当个工人,学个车工钳工铣工电焊工……精通哪门手艺都不会挨饿。就这样,我听从父亲的建议去了化肥厂。
从小在农村长大,我不怕苦不怕累。我听从带班长指示,脏活累活抢着干,主动替师傅分忧。年底评选先进,我全票通过,赫然当选,凯歌高奏。厂里逐级上报,最终我成为任丘县先进工作者。
1982年,公安局需要扩编,从各大工厂年轻人中评选出来的先进占了优势,我成为了一名公安局民警。从治安到政保、文秘、宣传、人事……兜兜转转,人生纵有缺憾,却收获颇多。
1966年,大弟弟降生,排着老家同辈人,起名顾方瑞。
方瑞赶上了好时候,赶上了高考。他高考分数比较理想,报志愿时,爸爸说学医吧,咱这个家族,一辈出一个医生,上一辈的医生是二大爹,这一辈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于是他报了河北医学院,也就是现在的河北医科大学。
弟弟医科大学上5年,1990年毕业后如愿以偿,去了石门桥医院。一年后调到任丘市人民医院,成了一名骨科医生。后来到北京积水潭医院进修,主攻手外科。多年的磨炼,他业精手勤。老家人都跟他熟悉,特别是近些年,我的家乡成为摩托车链轮之乡,操作车床短不了手部受伤,哪怕是手指头切掉了,方瑞也能给你接上。方瑞脾气随和,待人亲切,做手术干脆利落,所以他有个好人缘,工作又努力,曾荣获“沧州市医德标兵”荣誉称号。
我的小弟名字沿袭大哥二哥,叫亚洲,1969年出生。亚洲七八岁时,我们的母亲去世了。父亲调到城里,组建任丘市高级农业技术中学,那正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刻。两个姐姐和我上班,方瑞高中住校,亚洲留守老家。亚洲跟着老家人生活,无人管教,自由生长。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裤子撕了个口子,竟然自己用铁丝穿了起来。
一年之后,父亲才把亚洲接来,转到附近的石油测井公司附属学校上学。初中毕业后,他经考试被分配到麻绒厂做纺织工。由于近视,他工作很吃力,坚持干了十好几年,手指头被刨掉一截,让人揪心。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夫妻俩双双下岗。两口子一直靠打零工度日。总得生活啊,如今亚洲已经年过半百,每天还奔波在打工的路上。
无论我们仨过得如何,亲兄弟见面还是亲如一家。有人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亲人去世不是一时的暴雨,而是一生的潮湿。现在,我们仨生活在这个小城,却难得聚在一起。但是,清明节、中元节等节日,我们都会去父母的坟前坐一坐,磕3个头。
有时会不自觉地拿出珍藏的我们仨的合照,感慨万千。很庆幸我们是一家人,和弟弟们的点点滴滴是我一生的财富。那令人荡气回肠的乡愁,忧伤,却又美好。
顾开河
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题材为小说、散文、纪实文学。出版有作品集《追捕杀手》《也曾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