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泽民
穗子还没捡满一篓,就剩下半个日头儿挂在天边烧彩霞,烧出的灰烬飘到天上就变成了星星,星星一闪一闪打着信号,提醒着在田头儿捡稻谷的男娃,天黑了要晓得回家……
“天黑了,要晓得回家。”我是因为什么,开始忘了回家的?
这个督促我不要在外面玩过头的声音,最早来自一棵枣树下,来自姥爷无数次抛在我身后的叮嘱里。
在记忆的长廊放有一双小布鞋,只要我一穿起它就浑身得劲,就能带着我的一群小伙伴四处窜跑。比如,刚刚清晨,就跑赢了东升的太阳,在村西头儿的堰塘旁,边捉青蛙边等它;比如,刚刚春来,就跑赢了花花草草,在岗地里争先恐后地抬头,哄抢鲜甜的雨露,把童年的活力滋养得比太阳花还要张扬;再比如,姥爷刚刚老了,我就跑赢了他,跑赢了他的呼喊。
然而姥爷刚刚老了,便就走了。那个常在傍晚采摘霞光的老人,最终被霞光拐骗去。姥爷生前最后一段时光是住在一个天雷就能震垮的老土屋里,白天黑夜忍受着瘫痪之苦。为什么要挪进老土屋,这是姥爷之前要求的,他说:“老屋子要是没人住,它就垮得快了。”
土屋前那棵枣树是姥爷心之所系。枣树能结果儿的时候,正值物资匮乏的年代。姥爷殷勤着它,不让我用竹竿敲打。那些肥润的红肚枣儿是整个仲秋最靓的“新娘”,当着秋阳闪着灿灿的光,结果招来了雀和鸦,它们总是挑最靓的那个,我在树下仰望只顾咽口水。姥爷总会感叹说:“我们要一口吃的,它们也得寻一口吃的啊!”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又想起这句话,我想自己寻一口吃的总要比那些宿露天际的飞禽来得稍稍容易些吧。只是当初的仰望,一晃就成了过往,那些站在树梢舞送年代的“新娘们”,甜香可爱,钟情众生,最后“嫁”给村里所有乡亲。姥爷早早准备好了柳箔,把接来的枣子洗净,给我做好吃的鲜枣馍。刚蒸出的鲜枣馍,甜软松香,我很是贪嘴,姥爷见我吃得尽兴,乐呵呵地说道:“能吃就多吃点,吃的是福!”慢慢的我就认为能吃是做人的一种福分。而生在贫困年代的姥爷在临走前,想多享受些这样的福分,可惜时已不待。
门口的老磨盘承载了太多穷苦的记忆,年轻的时候姥爷是村里的队长,听母亲说闲时姥爷就会帮村里人磨些豆面儿,苞谷面儿什么的。姥爷做了好事,却没落下好名声,有人说他没有把磨出的豆面儿给人装干净,自己却偷偷收拾回家做馍吃……姥爷没有和那些指责他的人计较,他觉得犯不上,他只是笑笑。他觉得人在做天在看,身正不怕影子斜。后来才发现是磨盘内部裂了口子,一部分豆面儿都从口子漏在了地上的暗处……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老磨盘再无人去把它推动,一层厚厚的灰成了它唯一的装饰。我与磨盘对视时,一道光影忽现,仿佛姥爷那笑得最真的面孔闪烁其中,他用侍奉土地的天真浪漫勾勒出属于我眼中美丽村庄的轮廓。
至于那两间土屋,如今像生了病的孩子怯怯地躲藏到村庄的背后。土屋那几根歪歪斜斜的梁柱尚且被扒钉锁着,还不至于倾倒。我看得出来那瘦弱的柱子十分“慌张”,在下一场雨雪到来时它和屋梁一样惴惴不安。
我似乎感受到了它们紧张的呼吸,带着姥爷临终前心跳的节奏,喘了七十二年的气息在一个傍晚的暮光下得以安抚。姥爷最后的眼神跳过了门前的枣树和磨盘,望向不远处的坡地,我知道落叶归根,那是他心之所向,他离不开劳作了一辈子的土地。
年复一年,坡地相继长出新绿的植被,我知道姥爷会依旧坚持他的守望,日日夜夜,他的笑脸是那明亮的星辰,他的血肉扎下了根,在每分每秒里握紧着本分。或许本分的人最合适与憨厚的土地做伴,姥爷经历了原野的寂寥与平凡,磨炼出可贵的耐性。在充满善意的眼里发现每一缕细微的晨曦,偷偷孕育着五彩斑斓的生命,我的生命就包含在其中一种色彩里,姥爷捧着我在风里雨里荡漾,用一颗老顽童的心给我带来无穷怀恋。
某天,姥爷会戴着草帽坐在枣树下编织捆绑秋天的稻草绳;某天,姥爷会解开树下的老牛,牵去埂上吃露水下第一口甘甜的嫩草;某天,家里出了变故,姥爷会蹲在枣树下狠狠地抽烟;某天,姥爷会把我抱起,举过他的头顶,让我体会到……
春寒秋凉,雁嘶蝉鸣,季节在平淡中不断变幻,姥爷的背影在枣树曾经生长的地方继续生长,生长出亲切,也生长出乡愁。我渐渐感知,眼下的生活其实很普通,似乎不会泛起什么波澜,这是我逃不过的现实。时光有时是疼的,但要清楚自己一路走来眷顾的是什么。对于姥爷,他在我的生命里永远不会消失,像一双有力的手,把渺小的村庄与我推进一种温暖的光芒里,反复照耀。
而今的我,在城市为了生活一直在不停地奔波,带着头顶的白云与身心的疲倦,时而踌躇不定,时而忘乎所以,时而忘了回家。
“天黑了,要晓得回家。”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回家的?
这个提醒我要回家的声音,来自枣树旁,来自姥爷搁在屋檐下的期盼。
这个声音喊疼了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成为故乡疼痛里的一部分。当年我遗忘了一个在稻谷场等候自己的老人,从那以后我遗忘的似乎就越来越多了。
戚泽民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长江文艺》《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散文诗》《星火》《都市时报》等报刊,诗歌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