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一进村儿,我就被一帮二娃子围上了,你一言我一语抢着汇报:“桧儿哥,你那犟犟惊了,拖着你舅跑了二里地!”“哥,你舅送医院了!”
“那犟犟呢?”我急着问。
“看见你表哥抡鞭子撵来着,不知道回没回家。”
我撒腿便往家跑。边跑边感到后背上、大腿上、屁股上一下下刺痛着。
犟犟以前是生产队的大牲口,长得人高马大、干活不惜力,可就是脾气犟,鞭子抽不服。包产到户我舅把犟犟领回了家,气得舅母说:“没人要的犟驴,人家才给你。”
为了降服犟犟,舅的鞭子抽得啪啪响,我在一边咬牙跺脚也没用。每天放学我都得先到牲口棚看看、添两把草料,趁没人迅速跑西屋偷块豆饼、揣把高粱、玉米粒儿来喂它。
“你说这外甥该不该打,半拉月的豆饼,三天就给喂进去了!”每次舅母告状,舅都不吭气。
有一天表姐回来晚了,上桌抓了一把没抓到饽饽,就只喝了一碗粥。那次舅是真急了,一把揪起我手抬得老高:“你姐还没吃,你就把窝头都喂了那犟驴,你能!你明儿个牵着它犁地去!”
“犁就犁!谁不会?”我逃脱了舅的巴掌,回过头嚷嚷了一句:“人家不是驴,人家是骡子!”
礼拜天,我牵着犟犟下了地。与其说是牵着,不如说是如影随形一起走。一上午时间,它拉车、我扶犁,二亩玉米种得齐齐整整。傍中午我们到河边喝了水、洗了澡,我骑在犟犟背上,威风八面地回了家。舅眯着眼睛,慢悠悠地点着一袋烟,嘴里吹着:“这外甥也不白养吧,才多大呀,嘿嘿,那犟驴他都降得住。”
好了没几天,我又出幺蛾子,非要给牲口棚拉灯、在牲口棚写作业。舅母搬来了姥姥,姥姥跷着小脚骂:“牲口棚拉哪门子灯?给他爸拍电报,赶紧接走!”我耷拉着脑袋,舅把电线扔到了地上……
跑到家,我停不住地喘粗气,书包往旁边一扔,一本厚厚的线装书抖落了出来,被风胡乱掀翻着书页。昨晚就是因为这个,舅狠狠揍了我。白天老师跟他说:“你外甥看了那些书、不学好了。”
舅打我打得很是惨,我辗转腾挪嗷嗷直叫,犟犟在外面踢踏着蹄子刨出一个大土坑来。“书搁哪儿了?哪儿弄来的?还不说!”舅一脚把我踹到了门外。犟犟嘴里打着吐噜,用最温柔的方式招呼我。我跑到牲口棚,他用鼻子拱了拱草料,好像是说书藏得好好的。
可是现在,牲口棚里空荡荡的。犟犟呢?
舅母回来了,见我正坐在太阳地儿里哭,赶紧搂住我:“桧儿不哭哦。你舅没事儿,大夫说在医院住几天就好了。”
半个月后,舅出院了。舅让表哥上屋顶扛下一块冻肉来,支上灶,炖了一下午。那晚本家乡邻来了好几家子,边吃边笑:“这大犟犟可真给咱做贡献了哈!”
舅几次寻我都不上前,他还没痊愈,咳嗽着红着脸说:“还生我气呢,老师告状,我揍他了。”“你家这外甥能淘出圈儿,不震唬着哪行啊?”乡邻们打着圆场。
舅给我留了一碗肉,端上端下好几天我一口没动。舅撑不住了,趁其不备塞到我碗里一块,说:“吃吧,这不是犟驴的肉,犟驴让你表哥卖到外村儿了。”我扭着脸,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我跟舅再没说过话。爸爸从部队转业后,把我接回家管教起来。后来听说舅内伤复发,不久便过世了。
这次舅母打来电话,是村里要搬迁,叫我回去拿主意。时光飞逝,快四十年了,坐在舅家的堂屋里,还是人挤人地坐着、笑着,像极了小时候某个晚上。
本家的老舅母们说笑着:“外甥这出息是越来越大了,都忘了小时候在舅家怎么淘的了吧?”我笑而不答,心想,哪能忘呢?唠着唠着,大伙儿聊起生产队,从舅家又聊到我们家。
“桧儿外甥,有你妹的时候你刚两岁吧,你们家咋出工呀?咋活的呀?”
“不有我舅吗?”我说。妈常念叨,那时候,每天天不亮舅带着表哥就到我们村了,爷俩摸着黑一早上能把妈一天的工分都挣出来。我想说我们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可喉咙却紧住了。
我真想我舅啊。
高春明
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获首届中国电力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出版有长篇小说《上辈子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