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很能聊的。我们一家三口，一出复旦校门就上了他的车。我们去豫园。我坐副驾驶位，爱人和儿子在后排。一落座，儿子就开始玩手机游戏。
“我累坏了，想睡会儿。”爱人偏过头说：“潘师傅，您慢点开。”
老潘笑了，“放心吧，想快也快不了！”
这话把我们逗笑了。跟着，老潘问我们是不是复旦老师，我回，“不是，我们是带孩子过来转转。”老潘说，“望子成龙啊，孩子还小，提前感受一下名校的氛围。你俩还真像老师哩，小孩也像城里孩子。不过，我也估摸着不是——上海人更可能坐地铁过去，又快又便宜。”
爱人说，“我们也想坐地铁，只是不知道地铁口在哪，是远还是近。问来问去，走来走去费时间，倒不如打的来得快捷便利。”
老潘说，“说到时间，还真讲不定。实话告诉你们，五角场这边到豫园也就十来公里，换个小城市，就是十几二十块的士费，十几二十分钟就到了。上海不一样，这一趟过去少说也要五六十块，最快也要个把钟。哦，对了，你们一家哪儿过来的？”
“ 广东。”我又补充了一句，“老家安徽的。”
“安徽？”老潘惊讶地问，“安徽哪里？”
我告诉他，我是安庆的，爱人是黄山的。他就提起黄梅戏和迎客松，我侧身看他。他眼睛亮了一下，脸上满是笑意。他问得这么细，我怀疑自己遇到老乡了，很兴奋地问：“莫非您也是——安徽的？”
老潘说是马鞍山的。他又问：“哦，孩子放暑假了，一家人过来旅游吧。”
“对呀。只是游客太多，受不了。”
我告诉老潘，头晚去东方明珠看外滩夜景，半个钟头才进电梯，好不容易上到空中旋转餐厅，人挤人转了一圈，隔着玻璃拍了几张照片，又开始排队等下行电梯。
“大把时间耗在排队上，这谁受得了？”老潘也为我们鸣不平了。他建议我们，跟本地团去周边苏州、杭州、绍兴玩玩，还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一家人包车过去，也挺好的。约好时间的话，他开车到酒店接我们。我客气地说着“谢谢”，心想这个老潘，挺会做生意的嘛。
爱人手指右侧高层住宅楼群，问老潘房价。他偏头望了一眼，说：“接近外滩了，黄金位置呀，少说八九万。”惊叹之余，爱人问他来上海多久了，买房没有。他深有感慨地说：“七年了吧，还买房呢，我连马鞍山的房子都卖了，老两口租了个六平米小间，跟别人共用厨房卫生间，着实不方便。”
“唉，像我们这样的外乡人，说起买房，谁不是一把辛酸泪？”
“干吗要卖马鞍山的房子？”我急切地问。
“为儿子呀。眼见他考到上海上大学，留上海工作，还谈了个本地女朋友，这不挺让人高兴的嘛。谁知道，要结婚了——”
“这不好事嘛，又怎么了？”我感到不解。
老潘说，“一言难尽！我那亲家呀，再三强调年轻人结婚就要有婚房，考虑到老人和孩子，两房不够用，最好能买上三房。静安、徐汇、黄浦……想都不要想。以前，‘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现在浦东房子一样翘上天了。两个年轻人越跑越远，最后在闸北那边选了个小三房，周边商城、学校、医院配套齐全，九十几个平米，要五百多万。”
车子过了提篮桥，速度更慢了。老潘向我们介绍外滩万国建筑群，国际饭店、海关钟楼……爱人忽又提起房子，问后来怎么样。老潘便把中断的话题续上了。儿子买婚房，老两口掏尽家底帮忙。卖了马鞍山的房子，搭上全部积蓄和养老金，找女儿借了十万，凑了一百万。存到一张卡里，让儿子带过去。结果，亲家传话过来：儿子儿媳上海买房，多大的事儿呀。大家都不容易，只是房价这么贵，多交些首期以后孩子们压力就没那么大。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再凑个二十万过来！
老潘不住地摇头，“亲家说得在理，别说二十万，就算十万也凑不上啊。于是，跟老婆商量，把农村老宅卖了。祖传老屋啊，以前看得命根子似的，有人出价十万舍不得卖，现在六万央求人家帮忙。”听着老潘讲述，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纠结与痛苦。
“这岁数了，老婆没工作，就我开个出租，身体还经常这疼那疼的。谁都知道，我一时半会还不上啊。可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找上门去，逼着自己开口。唉，你们哪尝过借钱的滋味……”老潘一边说，一边叹息。我们跟着他一起叹息。
“不瞒您说，老宅子在，心里总还有个念想，就算离开老家时间再长，走到哪儿心里都装着它。寒冬腊月，我也想早点儿回家过年。马鞍山不远，可为了省钱，一连几年都舍不得回去。对，就是有家难回。现在，祖传老宅都没了，就连回去的念想也只能丢掉，是真的无家可归了……”老潘絮絮叨叨地说，我和爱人倾听，偶尔插话。
过了外滩，小车行经中山南路，拥堵厉害。车速很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说话客气起来：“遇到老乡了，啰哩巴嗦的，把家里丑事一股脑抖搂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说了这许多，我这心里反倒好受些了。”我和妻子宽慰了他几句。
豫园到了，他叫我们带好行李下车。六十五块的士费，我微信转给他七十块。他硬要塞五块钱到我儿子手上，让买雪糕吃。
他朝我们挥了一下手。那辆薄荷绿的大众出租，旋即汇入了密集车流。
李春鹏
作品散见于《大地文学》《小说快报》《百花园》《写作》《青年文学家》《羊城晚报》《精短小说报》《澳门日报》《沧州晚报》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