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在那个凹进去的海湾夹角里闲闲地坐上一段时光，尽享冬日的懒散与惬意，但到达马山湾的那个下午，阳光不是很好。

应该说我们还是没有做好足够的御寒物资与精神准备。出发前大概了解到荣成冷，但没想到会冷到这个地步。看天气预报，气温比沧州高几摄氏度，因为有海风，温度会相对降低一些，想来也不会冷到哪里去。可实际体感温度要远远低于我们的预测。

荣成的冷超乎想象——沧州冷到零下十五六摄氏度的时候，我们也没感觉到那种无所适从的森寒与凛冽。荣成不是，它的气温最低在零下五六摄氏度，最高零下一二摄氏度，可能因为温差小，再加上海风的冷硬，吹到身上，是那种砭骨到无处遁逃、即便逃到屋里，心都止不住打哆嗦的感觉。第一天晚上，我们把空调开到三十二摄氏度，还哪儿哪儿都冰冰寒。空调开着，电热毯也开着，但蜷缩着的心还是无法伸展开来。空调风吹着的地方是温暖的，吹不到的地方就如冰瀑裹身——比如简易铁架床底下，冰凉刺骨。无奈，我只好一盆一盆接热水泡脚。手试着温度都有点接受不了的烫了，脚伸进去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这样接二连三泡了几盆，脚才慢慢有了感觉。脚上的棉鞋是买了三年都没机会穿的超厚绒旅行靴，这是那年计划去哈尔滨看冰灯置办下的，但一直没去成，这鞋也就放在地下室成了摆设。临来还多带了条棉裤，想着闲置忙用。身上是一条蚕丝棉裤，这几年冬季就一直穿着它，也没怎么感觉到冷，如今两条都套在身上。爱人还想就穿脚上的单鞋，我硬拖着他到单位把棉鞋换上了。不然的话，他可能连屋子都出不去。

屋里也并不暖和，不知道那被列为某级文化遗产的海草房暖不暖和，但我们住的石头房子仿佛一点都没为我们遮风挡寒，可能也是面朝大海的缘由吧——走几步就是海滩，大天鹅的叫声清晰可闻。那厚厚的石头墙与外面的世界仿佛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纸壁，恍惚中总有种迎风孤立的意味，让我脑海里一遍遍回响着林忆莲那句“为你我受冷风吹”。天鹅、海湾、日出、落日、红霞，我们奔赴千里，就为一睹你的容颜。

马山湾应该是一个不大的渔港，从那里泊着的船来看，这港口有点儿内陆港的意思。而从整体形状上，也像极了内陆湖。但我知道，它一定连接着黄海，可能就在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其实我这种想法很傻，荣成还有哪个地方不是临海的？自从我们踏上这片土地，就一直沿着海岸线行走。车载导航地图一会儿标识我们在陆地，一会儿又标识在海里——在海里多半是我们到了陆地岬角或者开上了码头。

静谧的马山湾像个沉默的老人，张开它的怀抱迎接我们几个不速之客。半阴的天气，太阳不知道躲在哪片云层里，暗淡的天光下一片湖山景色。远远地泊在对岸的小船仿佛一条线似的，为水面细碎的波光增添了一些温馨的意趣。偶尔随意停泊的一两艘大船，从气势上占了先，仿佛它们的教练，让所有这一切在平静中有了动感。对于水来说，鱼儿和水草是它们的玩伴，而大小船只还有船只上的人们则成了它们的点缀，哦，还有最美的日出日落。如果不是对岸半山腰高大的建筑，以及顺山坡蜿蜒上去错落有致的风力发电机，这就是一个寻常的小渔村。时光仿佛静止似的，已经拖到岸上的小船，它们的沧桑让你一下子便泛起时光悠远、岁月静好的喟叹。如果再有几缕炊烟飘起，它的静谧与悠悠晏晏就会唤起我们深入骨髓的乡愁与对远逝的童年生活的追忆。

我仰头对着西南边藏在云层里不知所在的太阳瞭望着，眼底的余光是水天连接处的生活痕迹，山、水、船、岸上人家、山顶风车，如果再有落日与火红的晚霞，这一切将构成一幅绝美的画面，怪不得这里会成为摄影爱好者趋之若鹜的首选拍摄地呢。

看情形，落日是拍不到了，但我依然想在这个地方多逗留一会儿——席地而坐，或者干脆躺在地上——躺在地上，就像躺在它的臂弯里，享受一份地老天荒、遗世独立的静谧与惬意。人存于世，谁都有入世与出世的时候。在别人都拼命刷红尘俗世的存在感时，我刷的是不存在感——努力让大家都感觉不到你的存在，甚至把你忘记，非如此，你自己的个体的存在感才会驻足你的身体停泊你的心灵。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只想用现实情境中个体的不存在感来换取我心灵的安适与灵魂的在场。

不知是风向不合作，还是我们所处的位置有些问题——本来身在海湾，并有一定的堤坡阻挡，但我们依然有种被赤裸裸丢在风口上的悚然。风从东北方向斜刺里吹来，就如同老天甩出无数钢针穿透十多厘米厚的衣服狠歹歹地猛刺进来，露在外面的脸也像被风用它力大无比的手搓着沙砾强悍地蹂躏着——爱人一直怀疑他的脸要生冻疮了。

马山湾的落日注定看不到了，在大家众口一词地喊冷声中，我们迅疾钻进车里，向着另一处海湾驶去。

宋子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获河北省第九届文艺振兴奖。出版有散文集《紫陌红尘》《传说如花》《假如石头会说话》及散文小说合集《那落满手指的目光》。与莫言等合著微型小说经典《身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