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树叫不出名字。但它们无一例外地在风雨中毛手毛脚地舞蹈着。天色混沌,身上一直汗水涔涔,惶急么?抑或是心中的块垒愈发峥嵘?菜市街里犹是人影幢幢,没有谁会对这个湿漉的深秋多一丝诧异,一如凡事本当如此。一如你从北地来,不多一日,不少一日,偏偏于此逼仄局促之际,遇到这个最应遇到的自己。
好拗口的苍白比喻,时光洪流中的任何一朵浪花,无论它是雀跃,是纠结,是亮亮的绸缪,是深深的抵牾,皆是定数。只有未来是机变百出的,对于过往之一切的些许懊悔,也于事无补。所以,你为什么而来,你做过什么,是五年前应当思虑的东西,眼前之需,你只晓得是先去称上几只桔子,还是先去捎上一盒豆腐,仅此而已,若是有暇它顾,再随手带上香菜几根。
长期素食的另一个——弊端慢慢显现,不知何时起,忽然对荤腥产生的淡淡的抵触。前些日子在田里撒肥时,尚念念不忘地跟老娘唠叨,娘啊,娘,怎么小时候过年打个猪头炖一炖,没有开锅呢就馋得跟小猫一样,一个劲儿围着灶台转圈儿呢。老娘的灰鬓在阳光下更见感伤,老人拍拍手里的簸箩,怨哀地答复,那时候家家穷,难得年节里开回斋,又得留着招呼亲戚,给你们一点肉汤糊弄下嘴舌,可曾想现在能供上你们嘴儿了,一个一个减肥,减肥,唉……娘真的老了,在田埂间跋涉,已经开始气喘嘘嘘,伊的灰鬓,伊的灰鬓,像枯干的谷堆。
跟老娘撒肥,拢埂,把所有的棒子(玉米)高高地栈起来,要走了,老娘送到院门之外,慢慢摇下车窗——娘回吧,她又一次嘱咐,你一个人,你一个人呀,在外边小心着点儿,不要这,不要那。没事,娘你回吧。那一刻跟每一次离别无异,拐过路岔,不敢在镜子里回望。都讲陪伴是最大的孝心,听起来,慰贴动人,其实不过是象牙塔里的老兄们凭空杜撰出来的鸡汤罢了。这个世界设使以两个字来归纳,无非“生存”二字,那么多的异乡客,如果可以不用流落漂泊,谁不愿守着一盆煤火,守着坑上的双亲?
在这个山脚下的小城,忽而多年,除了偶尔的应酬,倒应了当初的心愿,择一地僻居,择一室运笔。不过,江湖里漂着,有多少时候真正可以静下心来,读书写字呢。几多愤懑徘徊,几回山重水复,大把大把的光阴在指间逝去,反倒为了从容度日,更多地踱到菜市街上去。几年下来,扳着指头一算,买肉不过两三斤,非为它也,一个是顺其自然,一个则是安逸饱暖,便会感觉愧对千里之外的骨肉双亲。因此,久而久之,竟成了这么一个另类的乏趣之人。
上周末的时候,合肥的一位老兄来淮,盘桓两日。而后去阜阳公干,坐在23路车上仆仆风尘,秋雨已几度连绵,回来坐在车子里跟他聊起世事,太多的感喟,无限唏嘘。
只是昨晚的停电之后,才觉胸间的空旷,除了车灯经过时的斑驳光晕,座座楼宇间满目黑黑,风雨如晦,你在哪里呢?你在辗转于何事?有时候,女士高跟鞋在楼道里彪悍地响起,有时候,隔壁人家开门关门,诸般往常屑小细碎的东西,仿佛被放在显微镜下一一放大,还有什么比这更温暖人心!
一个多树的城市,风雨凄迷,一个无感的行客,懵懂怅惘。似乎你燃你的灯,我念我的“佛”,二者格格不入,又复浑然于一体。
恍似菜市街上某时某刻杂乱的吆喝,闪转腾挪,各显神通,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