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春时节，太阳微弱的颜色被厚厚的玻璃窗挡在外面，上午八点半，图书管理员小曹准时打开我的嘴巴,第一缕阳光迫切地挤进了大厅，有几束调皮的光线还钻进了我的肚里。我看到站在第一位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有德叔，今天又排第一。

读者们纷纷涌进我的肚里，奔向他们中意的书籍。看到大家这么喜欢我，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这也是我每天期盼的事情。有德叔去开水房打了一杯开水，放置在桌角，然后熟练地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书，安静地看起来。他身子坐得笔挺，仿佛是一名认真上课的小学生。阅览室里，只听见轻轻翻书的声音，时光悄悄地爬到书本上，它被一双双眼睛盯着、拽着，羞涩地慢慢滑动,不让你感觉到它的脚步。双休日和节假日是我的旺季，很多人会趁着歇班的时间来我这里看书，孩子们捧着连环画，或是心爱的漫画，乐此不疲。

今天是周三，工作日的时间，稀稀落落的只有二十几个读者。能来我这里看书的就是几个退休的老人，他们手里拥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就好像一个国王，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子民，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可以充分享受这大好时光，看到我的孩子们，那些各式各样的书籍被他们捧在手里，我感觉幸福一直站在我的头上，观望着，留恋着，舍不得离开。

我注意有德叔很久了，每天他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在我这里一待就是一天。

小曹走到他身边，小声地和他说，您每天来回跑多辛苦啊，您不是有借书卡吗，您多借几本书，拿回家去看吧！一个月的时间看完就行，比您这样天天跑可强得多。

不，他笑笑。我不喜欢自己在家看，在图书馆看踏实。

他每天中午回家，下午就又准时到馆。

时间长了，我听他们的谈话，逐渐了解了，那一年，有德叔的老伴去世了，儿女们都在外地，他们待上几天就走了。儿女们都有工作，谁也不能天天陪着他。有德叔抑郁了。天天沉浸在痛苦里不能自拔，他习惯了和老伴一起，现在天天是自己一个人，家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儿女们说带他走，他坚决不去。这时候有个朋友给他提议，听说图书馆环境挺不错的，你不是年轻时候就爱看书吗？不如去那儿看看书，比整天闷在家里强多了。他听了，就到了我这里，就爱上这里的环境。家门口就有公交车，可以直达图书馆。超过70岁的老人还可以免费乘坐公交车。从此以后，他就天天来图书馆了。风雨无阻，跟上班一样准时。

有时候他会帮着上书。上书就是把书按照类别放到不同的书架上。他和别的读者不一样，别的读者还书后都是将书直接放在车筐里，他则不同，他会问管理员，这书怎么放到架子上。我这里每天的读者上千人，节假日还会达到上万人。所以每天上书是一项很浩大的工程。上书是有规律的，根据书的类型分门别类，分别以ABCDE开头，一直到Z，大家看得最多的就是I247的，这一型号的书就有上千册之多。管理员需要把书分好类，大类别后还有小类别，再把书一点点放到书架上。有德叔每天都来，一点一点咨询，一点一点学习，一天一天进步。他不但是读者，有时候还是志愿者，帮忙为读者解答问题。而且他每次看完都直接把书放回书架，他说，我直接放到架子上，给管理员省点事，你们太辛苦了。如果大家都自动放回，你们可就解放了。年底的时候，有德叔还被评为优秀志愿者，作为代表获奖并发言呢！

有一段时间，忽然就不见了有德叔，我很想念他，一个月过去了，小曹实在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原来，女儿把他接到了上海，白天孩子们去上班了，就剩下他一个人在楼上，那么高的楼，他不敢出去，很多开关他都摸不清，比方说电梯，一按那个按钮，就能从那么高的楼上很快到了地面，一出去，他就会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跟着女儿进超市买了一次菜，也不知道怎么跟着女儿回来的，反正他害怕那高高的楼层，害怕那关上楼门就谁也不认识的大城市，更害怕没有人陪在家里的孤独。后来他生了一场病，病好后，他闹着要回老家，终于又能看到他坐在我这里看书了。

他说，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害怕，怕这满屋子的时间，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俺太富有了，天天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俺就是一个富翁，拥有着万贯家财，却不知道怎么花，花多少，也没有人陪我花，这么空旷的屋子，像一只大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向俺扑来。俺害怕，俺不敢一个人在家，俺没处躲，俺得找到有人的地方，收留俺这个没着没落的心。图书馆太好了，有人陪着看书，即便没有多少读者的时候，还有图书管理员在，有一个人就好。他就是猎人，拿着枪，赶走了那只老虎。

我懂您，您就是喜欢在馆里读书的氛围。小曹说。

是，喜欢，太喜欢了，说实话，俺害怕一个人在家，俺一个人待着，早晚有一天，俺会被屋子吃掉的。在图书馆里不一样啊，有这么多的人陪着，俺当然知道他们不是陪着俺，但是俺觉得有这么多人做伴，就不会闹应（烦的意思）了，书真的能疗伤，能治病，每天早晨，俺一想到还有事干，就来了精神，俺真的看了好多书，涨了不少知识，不过最重要的是俺在馆里不想心烦的事，看着这么多人都在，俺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舒服得很嘞！

在我这里能给人治病，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一缕阳光不失时机地照在有德叔的脸上，没有任何私心杂念，放射出柔和的光线，暖暖的。

纪墨

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等。《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