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村10来眼水井中，我们小东庄的老井水最甜。小东庄位于村子的东北角，离村二百多米。10多户人家，三面环沟，南面是大大的苇子坑，西边只有一条低洼小路与村子相通。每到雨季，小东庄常常被水包围，被村里人戏称“小台湾”。我们这里的井水为什么甜？

老人们说，全村地质盐碱，井水都咸。只有这块地儿，位置高，土壤沙性，南面的大苇坑，常年有水。苇坑的水渗到地下，与井水相融，井水的碱性被稀释，水就越来越甜。多少年来，这口老井，用自己的甘泉滋润着小庄上人们的生命。

这口老井是什么时候挖掘的？没人说得清。看看井壁苔藓覆盖的大青砖，肯定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老井的水质好，是全村有名的。刚分责任田那几年，小东庄有一户种植西瓜的，就用老井之水浇灌，瓜大皮薄汁多。因为水好，有人专门开了豆腐坊卖起了豆腐。还真甭说，那老井水做出来的豆腐啊，又白、又嫩、又香，烩在锅里香气扑鼻，越煮越筋道。

打我记事起，这眼井上就有辘轳在唱着古老的歌谣，一根粗粗的井绳在丈量着岁月光阴。后来辘轳没了，人们改用扁担提水。一根槐木扁担，两只用铁条箍得紧紧的木质水桶，是每家必备的吃水工具。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普遍感觉木桶太笨重，就不约而同地改成了白铁皮水桶，桶型虽然看似小了些，但盛水更多了。

因为是公用老井的缘故，老井终日不闲。一根扁担、两只水桶，大家担水你来我往。一边在井台上提水，一边与跟前的人拉着家常。各路新闻在前来担水的庄稼汉们的嘴里，津津乐道地相互传播着。人们的话题，既有四季庄稼，也有国家大事。国家大事，是从收音机上听来的。此时的老井台，就成了大家发布小道消息和大道消息的平台。

小东庄的男孩子长到了十三四岁，就会自动接过父辈的扁担，去老井上挑水。两只水桶的水太沉，就挑半桶，身子歪歪扭扭，脚步一路迤逦，仿佛小鸭试水，小鸟初展翅膀。慢慢地，挑水就有了大的进步，水桶也是满满的水。

挑水的男孩子们比试着各自的“功夫”，或甩开两只胳膊，任由扁担在肩膀上颤，脚步依然稳稳地向前走；或一根扁担在肩膀上忽左忽右地替换，完全不用手，只靠两肩的平衡和两只水桶摆动的惯性，满满的水桶并没有半滴水洒出来。大人们看了连连夸赞：行！挑水小把式！几个小伙伴，肩挑水桶，一路比试，一路笑声，洒满各家的院落。百年老井，仿佛一位默默无言的长辈，看着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在它面前长大成人。

东邻润萍比我们几个男孩子大一两岁，是个爱美的漂亮女孩，姐妹三个，她行大，没有弟兄。父亲经常出河工，家里就由她担当挑水的使命。每每看着她挑着水，风摆杨柳娇弱的样子，小伙伴们就笑话她。润萍说不过我们，常常回到家哭鼻子。

因此，我们几个男孩子差不多都挨过父母的训。倒是小勇从不参与对润萍的调侃。渐渐地，我们发现润萍和小勇经常一起去挑水，在井台上一起说笑，很快乐的样子。我们的小心脏承受不住他们的亲近，我们几个也心照不宣地偷偷地喜欢漂亮的润萍。

于是，一颗颗小小的嫉妒心在作祟。想起流传于本地的一段民间歌谣，说一个老汉见到一个小女婿和媳妇在井台上拌嘴，上前劝说的故事，十分风趣幽默，正好让我们拿来指桑骂槐：你要管孩子家去管/何必在井台上立规矩/小女婿闻听不乐意/叫声老头儿你听仔细/你别拿俺们当母子/我是她男人她是我的妻……润萍听了，气得扔下水桶，捂着脸哭着跑回家去，小勇抄起扁担，玩命地追打我们……

说到老井，还有一件令人难忘的事。邻居光棍二爷，在一个夏日中午去老井上挑水泡西瓜，不小心掉到井里。正是天最热的时段，哪里有人看到？二爷拼命地喊人，也没有人听见。不识水性的二爷两手使劲抓住井壁上一块凸出来的青砖，几乎绝望了。直到人们歇够了晌，到井上提井白凉水下地时才发现他。二爷后来说，我实在顶不住了，迷迷糊糊中就觉得下面有个白胡子老头儿在用手托着自己，不然早就把这么好的井糟践了。人们听了无不唏嘘，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神仙？我想，可能是二爷因为精神紧张和绝望，大脑错乱了的幻觉吧。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伙伴都有了自己的生活。百年老井好像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慢慢地干涸了。那一段段故事也仿佛是一缕缕岁月的尘烟，早就被雨打风吹去。还有谁能记得吗？

最近，早已淡出人们话题的老井又被人们提起，缘由是因为南水北调工程，让家家吃上了黄河水。老人们喝着做梦也梦不到的黄河水，咂摸着滋味，说，闭上眼细品，这水真甜，仿佛又喝上了老井的水。可这水来自千里之外的黄河啊！随着一声声感叹，他们又想起了老井，想起了老井给予人们世世代代的哺育之恩，不禁感慨万千。

在他们或者我的心底深处，总会有一缕情感给老井，给小村。黄河水来了，老井早就终结了使命，小村寂寞了，年轻人们远走他乡。我相信，总有一天小村还会兴旺起来，我的梦里，除了依稀听到辘轳的歌声，更有青年人的欢声笑语，他们才是小村真正的希望，才是乡村振兴的活水源泉。我们可以没有老井，但不能没有他们。

张国中

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百家》《当代人》《等刊发表散文数百篇，著有散文集《永远的向日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