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04日
第17版:17

父亲的瓜园

□郭之雨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种着一片瓜园。瓜园不大,除去田梗窝棚、窝棚前的那口土井、灌溉用的洋沟和通向窝棚的小路,实际种瓜面积不到一亩四分地,这一小块瓜地便是父亲的整个夏天。

瓜园四周是密匝匝的林子,枝叶扶疏,林鸟纵横。瓜园像从天穹陨落在林海的一块绿锦。园里种着开黄花的黄瓜,和同样开黄花的脆瓜。

黄瓜架搭着,瓜苗健壮,绿蛇一样的藤蔓爬满架竿,浓绿里,朵朵黄花探玉颜。相比之下,脆瓜的叶绿要淡一些,不上架,秧苗有些懒,藤蔓短,但瓜结得很多,像一窝窝鸟蛋,在绿叶下孵化。

脆瓜是我们家园里的特产,球圆,分两种,一种梨花白,一种麒麟花,皮薄、肉厚、汁甜、味鲜。最大的能上到一把掐,因为太圆,吃这瓜不好下口,也不必刀切,用手指盖在瓜的某部位划趟印,端在手里稍微一用力,瓜会顺着掐的印痕“啪”齐崭崭裂开,那瓤,那籽,那汁水,香气外溢,直冲人的味蕾。

一块地能长出好瓜,必须做到样样好。比如:土地的管理,瓜的籽种,催生的肥料……其实主要还是瓜的主人好,不用心摆弄,那都是嘴上的把式,白扯。

父亲是真把式。他土屋里出生,土地上成长,他最懂土地,土地上的绿植是他的兄弟姐妹。每年瓜秧扯净后,最先做到的是秋耕,耙耱保墒。父亲先在地表铺一层牛粪,老黄牛重扼慢走,身后是被铁犁翻转了发出浓香的泥土。

种瓜比种庄稼繁杂。清明节后,父亲就开始和瓜园亲近,调畦,打垅,叠洋沟,动用镢头,把调好的瓜畦挨个翻一遍,再用耙趟平,泥土捣到像过箩一样细碎。这样做到足够时,下籽的节令也拿捏得正好当时。

接下去,刨窝,浇水,下种,出苗,发叶,移栽,补漏,拽蔓,开花,结果,还要打杈,摘“谎”花。一人胼手胝足,满园青蔓绿叶。父亲一次次躬身,把他的腰背定格,弯成向瓜园臣服的样子,在我们看来,那腰身是一座桥,驮着他的子孙,在桥上走来走去。

黄瓜藤把父亲的昼夜拉长,那架“人”字窝棚,就成了他的家。两扇门板,褥子,枕头,蚊帐,手电,几星亮光。嘟儿嘟儿的蝼蛄叫,夜猫子的“哈儿哈儿”嚎,坑塘的蛙鸣,喜鹊的呓语,扯着亮线,飞来飞去的无数流萤……夜晚的瓜园不静谧,当人们沉入梦乡的时候,父亲还保持清醒,防止刺猬啊獾啊那些偷吃瓜果的小精灵。

夏日,像古老的火焰在燃烧,大地流火。月亮是天灯,当林子梢头浮起半片或圆的明月时,像洒下一地银子,这时瓜园的夜晚最美。白天烈日炎炎,而瓜又是水催的,水才是瓜的绿色血液。父亲更多时候选择晚上浇园。

土井是父亲自己挖的,青砖砌上来,被泥土滤净的水,清冽甘甜,井口三足鼎立的木棍,架着辘轳头,辘轳上的绳索缠绕着岁月,如果“吱呀吱呀”的声音是井绳唱出的歌,那么,瓜园的月夜都被唱进歌里。

不是特殊天气,父亲每天上午卖瓜,则早晨最忙。夜色还朦胧,星星还点点,父亲就开始摘瓜。黄瓜上架干净,而脆瓜难免沾些泥土,父亲又泡在水里,一个一个洗净。

独轮车上绑两个荆条筐,垫上浸透水的麻袋片,一个筐放长的黄瓜,一个筐放圆的脆瓜,逢集赶集,没集走街串巷,父亲推着车,偶尔嚎一嗓子“卖脆瓜嘞……黄瓜……”

父亲卖瓜回来吃早饭,不是我送,就是妈妈送,白馍肯定有,稀粥肯定有,菜里汪着的油花肯定有。他吃饱了睡觉,睡足了招呼来吃瓜的人。

一个人来吃瓜,似乎不好意思,最少三俩凑一堆,来了也不进瓜园,停在印满阴影的林子里。林子清幽,遥遥望去,黑乎乎的像一座无底洞。父亲真舍得,摘给他们的都是有色有香的漂亮瓜。这伙人不客气,不客气的人吃相很夸张,不吐瓜瓤瓜籽说得过去,那嘴张得那么大,瓜在嘴里嚼得嘹亮,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

父亲站在一边笑,我站在一边看着父亲笑。父亲胸怀阳光,心地敞亮。他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来吃瓜的都是活广告,现在担忧的不是没有人来吃,而是后悔咱家瓜园忒小了。”

斜阳挂树,桔色阳光粉饰整个瓜园。父亲站在辘轳旁,又送走一个夕阳。

2023-04-04 □郭之雨 2 2 沧州晚报 content_87141.html 1 父亲的瓜园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