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大妮儿大哭着往屋里跑,正在做活的三姥娘猛地一惊,抬脚冲到院子里,看见后头跟着哭得冒着鼻涕的二妮儿,却不见三妮儿。“咋了,三妮儿呢?”三姥娘问。
三姥娘喊了一声三妮儿,没听见回声,心知不好,赶紧往外跑,一声叠一声地喊着,边跑边哭。村里的女人孩子都从家里出来,交头接耳,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
“三妮儿啊,你快出来啊!”三姥娘跑到村口的时候,心里已经清楚,三妮儿肯定不在村子里了。她绝望地倚着大柳树,努力支撑自己,身子却止不住地往下滑。
“他婶子,俺刚才在角门洞子底下纳鞋底,看见好像是你家那口子抱孩子从门口过去,走得太快,俺没看清楚。”人群里有人出声。
三姥娘的眼睛亮了,她踉跄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人群里努力寻找着说话的人。
“娘啊……”6岁的大妮儿领着4岁的二妮儿,抱着哇哇大哭的四宝跑过来,抱着她的大腿,哭得上不来气儿,“娘啊,俺仨在院子里玩儿。突然跑进来一只小狗,俺和二妮儿和小狗玩儿一会儿,三妮儿就,就不见了。”
三姥娘低头木木地看着大妮儿和她怀里的老四,才想起自己太着急,把四宝忘在家里。幸亏大妮儿抱了四宝出来,倘若家里这刚出生的男娃也丢了,估计自己真没法活了。可是三妮儿丢了,她也一样没法活了。迈着小短腿给她帮忙的三妮儿不见了,那个耳朵上有着可爱的小红痣的三妮儿不见了。她记起三姥爷摸着三妮儿的小红痣说:“俺三妮儿啊,福气大着呢,这是戴耳坠子的命!”
三姥娘不相信是三姥爷抱走了三妮儿,她抱着四宝,领着大妮儿二妮儿在树底下等着。一直等到天擦黑,才看见三姥爷风尘仆仆地从远处回来。“三妮儿呢?”三姥娘劈头就问。大妮儿也仰着头问他:“爹,三妮儿呢?”
三姥爷接过四宝,叹了口气:“他娘,三妮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该跟着咱受屈,咱不能眼看着孩子们饿死。”
三姥娘愣愣地看着三姥爷,一爪子冲他挠了上去,她沙哑着嗓子,绝望又愤恨地说:“你还是人吗!你配当爹吗!我宁愿一家子死在一块儿!”三姥娘夺过四宝,领着两个孩子回了家。
三姥娘一晚上没合眼,第二天她打定主意要去找三妮儿。她开始到处接活,没黑没白给人裁衣裳。
“三妮儿,给娘递下剪刀。”她低头喊,喊完得不到回应,自己一愣。
她看着孩子们玩儿,看着看着就抹开了眼泪。
三姥娘过一段时间,就会离开几天,有时两三天,有时一天半天地就回来。她走后,三姥爷就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三姥爷生命走到了尽头,他拉着三姥娘黢黑干枯的手说:“他娘,我对不起你和三妮儿,三妮儿被我送到何源镇东头老马校长家,我去看过,孩子挺好,没受屈!”三姥娘泪流满面地看着他说:“他爹,我知道,我都知道,等你好了,咱一起去看三妮儿。”三姥爷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大妮儿陪着三姥娘去了何源镇东头,那一片已经起了高楼,娘儿俩在附近转悠了一天,望着高楼上那一扇扇窗户发呆。
三姥娘拄上了拐杖,就不再出村了,她蹒跚着走到村口坐一会儿再回来,倚着门框看孙子孙女们跑来跑去,她总会笑呵呵地提醒,“小心点,三妮儿!”小孙女冲她做个鬼脸:“奶奶,我才不是三姑。”
三姥娘听到愣愣神,把身子扭向大门外,向外张望。
胡同里闹哄哄的,一个大嗓门边走边喊:“他婶子,快出来,你家三妮儿回来了。”大妮儿领着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女人走进胡同。女人踟蹰着走近三姥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着三姥娘的手:“娘,我回来了。”女人一张口哽住了。
三姥娘反手握住姑娘,看向姑娘的耳朵,那个红彤彤的小痣透着欢喜。“娘,你说话啊,看见三妮儿高兴傻了啊!”大妮儿用肩膀碰了碰三姥娘。
三姥娘回过神来,“哦,你弄错了,这不是三妮儿。三妮儿的红痣靠下,在打耳朵眼的地方。”三姥娘抿抿嘴,松开女人的手,红着眼圈把头转向一边。
“咋不是呢娘,你看这小痣,你看这模样,跟俺爹长得多像。”大妮儿拉着女人,急急地给三姥娘看。
女人也拉着三姥娘不松:“娘,我是三妮儿啊,我爷爷是马校长,我偷听爷爷说过,我亲爹娘就住在柳木镇,我心里一直记着。”女人指指自己的耳朵,“娘,你再看看,我真是三妮儿。”
三姥娘使劲儿抽出自己的手,摸过拐杖:“俺闺女俺认得,你不是俺家三妮儿,你快走吧。”三姥娘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了。
大妮儿客气地送走了女人,回到屋里,看见三姥娘坐在炕上,手里摩挲着那件发白的、满是补丁的小衣裳,傻愣愣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娘,咱找了这些年终于找回来了,你咋不认呢?”大妮儿小心地问。
三姥娘没理会大妮儿,紧紧抱着小衣裳,好像在跟自己说:“多好的孩子啊,人家养得真好,我这辈子还能看见三妮儿,多好啊。我都快进棺材了,认回来干啥啊,多好的孩子啊……”
几个月后,三姥娘过世了,手里紧紧攥着那件小衣裳,那是1岁多的三妮儿最喜欢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