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是节令,却也是比节令更丰富的意象。
大雪,未必就有一场雪落下来。《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大雪,十一月节。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矣。”古籍《三礼义宗》记:“大雪为节者,行于小雪为大雪。时雪转甚,故以大雪名节。”
进入仲冬,阴气凝结,极寒将至,雪就多起来、大起来,不只北方,连南方也时有雪覆于野。如同月光洒在每颗心上,映照着不一样的心绪,每个人的生命里,是否都曾有一场雪纷扬?
真正的好,无须说太多,像大雪覆地,一片简洁,却耐得寻味。时光深处,落在那些独特的生命里的一场场雪,深情、温暖,看似随意,又意味深长。
几日大雪初晴,世界闪着银光,王羲之抬眼望去,心下欢喜,说道:“快雪时晴,佳。”一低头,却又沉吟:“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大自然如此美妙,而自己尚有想安善而不得的心结。这个心结,他就忍不住写给了山阴张侯。那张侯,一定是他心意相通的朋友,想到他就心里满是踏实安稳,且不必多言就会懂的那种。所以那字,就写得无一笔掉以轻心,无一字不意态悠游。这二十八个字的短信,成就了那幅一直被后人模仿、却从未被超越的《快雪时晴帖》,也成就了骨鲠清流的书圣又一段人生佳话。
到了他的五子王徽之,雪夜访戴的故事,一样让后人津津乐道。漫天大雪中,归隐山阴的子酉端起一杯热酒,四望皎然,忽而彷徨,就想起贤士戴逵,便夜船百里去见好友,虽是兴尽而返选择不见,尽显魏晋人独特个性,但那被想起的戴安道,终是幸福的。不刻意维持的、随性随心的友情,反而是最纯粹、最长久的。有时,人生一些看似无意义的片段,恰恰是最值得品味、也最值得珍视的。
小时候常想,雪花是一个个小仙女变的吧?它那么轻柔美丽,洁白无瑕,充塞天地,无声无息,虽是阴盛所致,却无寒冷之感。或者也正因为雪之寒,则有暖于心。就像刘长卿夜逢芙蓉山主人,日暮苍山,天寒屋白,柴门犬吠,风雪夜归,纵是路远室贫,无论故人等候还是陌路相逢,雪野中的那一窗昏黄灯火,足以慰藉了羁旅之人一颗漂泊孤独的心。
万丈红尘之中,一场白雪落下,世界忽然变得洁净明澈,一切美好凸显出来。或者,世上所有的美好,都需要内在的美好与之互为表里。
这样的时刻,也许就会倏然开悟,明心见性,见自己,见本心,见天地,见众生。独钓寒江雪的钓客,心里想的一定不是钓不钓得上来鱼,而是将自我融进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绝。人在天地间,天地在我心,复归红尘里,就有了一个无限宽广包容的胸怀。
此时再读《湖心亭看雪》,就懂了好精舍美食、好鲜衣怒马、好华灯烟火、好梨园鼓吹、好古董花鸟,爱极一世繁华的张岱,此文何以如此简洁超然,又如梦如幻。崇祯五年,居杭州,逢三日大雪,天与地皆白。天光刚亮,他忽发奇想,要去西湖看雪。本以为此等时辰不会有他人,湖心亭上却遇金陵客雪中对饮,那酒,早在炉火上烧得咕嘟有声。也算知音,喝酒便好,强饮三大白即返。恰如舟子所叹,莫道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的痴、癖,洒脱、旷达,世人皆知,而这场景,怎么看都更像一场梦。雪后拂晓,所见“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之景,岂不就是上帝视角,天地一色,物如草芥,人如微尘,此时此景,还有什么值得介意、值得挂怀?许多时候,人世间的那些块垒于胸、耿耿于怀,念念于心、无法释怀,不过就是没有站到人生更高处。
好在,时常会有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笼罩一切、包罗万象,惟余天地苍茫,让人如同走入时间的荒野,如同身处漫无际涯的空间,豁然朗阔,再无挂碍。
大雪时节,期待一场大雪,可相守安暖,可怀想故交,可澡雪精神,可明净世界,让生命回归简净,山河眉目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