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蜚声海外的文学大家,瞿祐(1347-1433,今浙江杭州人)一生著作颇丰。他治经阅史、作诗填词,据各研究者说其存世作品却“十不得一”。
浙江古籍出版社的《瞿祐全集校注》以诗人自辑自选的《乐全稿》为蓝本,依路途先后顺序收录了作者结束多年的仕宦生涯,离开北京直到江南,并按时间先后排序的120首诗作。按各诗所述,宣德三年(1428)九月十二日,瞿祐在通州张家湾登舟,经过河西务、杨村,在直沽(天津)由北运河转入南运河,途经杨柳青、静海县,进入沧州地界。
此次由北京到江南一行,瞿祐留下诗文佳作,特别是描写、记录沧州运河段的几篇诗作,更是成为后世了解沧州运河曾经的繁华景象以及两岸风土人情的珍贵史料。
一
瞿祐进入今沧州范围的第一站,是青县最北端的流河。他在《流河驿》一诗里写道:
河水滔滔不尽流,来今往古几春秋。波涛不覆渔翁艇,馆舍长迎史客舟。
青眼有情惟岸柳,白头无梦是沙鸥。从今解却尘缨去,一任沧浪孺子讴。
诗人一辈子追名逐利,却落得系狱谪戍。虽说是最后脱罪而且隐有风光,怕也早是经历了多少人情凉薄。如今白头归去也,其苍凉心境与百年后杨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名句暗合。
下一站是青县。青县自汉代置参户县,时废时置;由唐迄宋,其名多为乾宁;宋徽宗大观二年,升为清州;明改青县,以至于今。正因为这个“清州”与山东“青州”读音相同,历来很多人都会搞混,至少我少年时代就迷糊了很久。故而诗人首句先把二者切分开来:
未饮青州酒,先乘青县风。
川原通赵北,境界入山东。
设馔河鱼白,供筵野枣红。
连屯禾黍熟,饱饭乐年丰。
颔联更点明青县所处位置。冀中古有“燕南陲,赵北际”之称,明清时期的青县除了濒临运河外,也是京鲁之间的东西交通要道之一。
“设馔河鱼白,供筵野枣红。连屯禾黍熟,饱饭乐年丰。”诗人途经沧州正是九月中旬,是金丝小枣晾晒到糖分渐浓、庄稼成熟、河鱼肥美的深秋季节。
二
《至长芦》当为诗人快到沧州城之前所写:
接栋连甍屋宇重,喧然鸡犬认新丰。
时当凤历三秋后,人到鲸川八景中。
万灶青烟皆煮海,一川白浪独乘风。
遥瞻宝塔凌霄汉,知是前途在梵宫。
那时的沧州是在通州登船南下的第一座州城,重见城市繁华。“凤历”一词出自《左传·昭公十七年》:“我高祖少皥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於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瞿祐南归于宣德三年,用这个典故恭维皇帝,固然是古代许多文人的习惯,恐怕也是因为20年前文字狱留下的心理阴影。“鲸川八景”诗人闻名已久,长芦更是全国最大的盐场,百年后日本和尚策彦周良入明时路过沧州看见“门前包盐多了,不知几千万包”的震撼景象,正是无数灶丁“万灶青烟皆煮海”的成果。远远看见的宝塔,不知道属于哪座佛寺,估计大概是集善寺或水月寺吧。
三
沧州城下,瞿祐大发感慨:
沧州城,城何高,城上楼橹城下濠。往年相厄值两豪,龙跳虎踯怒咆嗥。阵雪陡起战声鏖,落日无光照白旄。只今偃武弓矢櫜,但见运河绕郭流滔滔。高桅大柁长短篙,自南饷北连千艘。漕夫叫噪輓卒劳,朔风刮面穿征袍。我倚船窗望远皋,手掬清波照鬓毛。朗诵招魂歌楚骚,忧心为汝徒忉忉。
他这首诗描写了二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事。
众所周知,原来的沧州城是在如今的旧州,洪武元年明军打下长芦后的第二年方才“迁沧州治于长芦”,洪武十三年五月开始筑沧州城,可能只是土城。
建文元年七月,靖难兵起,南北双方拉锯一年,次年十月,朱棣反攻前放了个“征辽东”的烟幕弹,沧州都督徐凯放松了守备,发军四出伐木修城。燕军直沽绕行砖垛、皂坡,发动突然袭击,守军猝不及防,被“斩首万余级”。当天结束战斗后,朱棣手下将领谭渊还一夜杀了降卒三千余人。
瞿祐先后与张辅兄弟相处数年,肯定听他们谈起过当年的惨烈血腥,因为张辅主持监修的《明太宗实录》里的《张玉行状》就是瞿祐亲笔撰写,他当然熟知靖难各战的情况。现在来到这里,只见舟楫相连,河风凛冽,船工纤夫,片刻无闲,远看高城,遥想当年,诗人做歌招魂,徒唤奈何,却也是情理中事。
四
来到泊头,瞿祐依然在船上过夜。夜深人定,风轻水静,轻轻地吟出了那两首让泊头人传诵至今的《新桥夜泊》:
浪静风恬月色明,苇花滩上雁知更。
大鱼故欲惊人梦,跃出船头水有声。
数点渔灯隔远陂,斗杓插地夜何其。
推蓬自觉霜威重,正是乌啼月落时。
“斗柄西指,天下皆秋”,秋季的大熊星座正处于北天底部,“斗杓插地”非常形象。芦苇飘花,宿雁待飞,一片深秋景象。跳鱼击水,远客惊梦,更兼霜重添寒。诗人恬淡表面下的隐隐哀愁,非过来人不可意会。而梦回时可见“月落”,一定是农历月中那两天的后半夜,算起行程时令,也正若合符节。
五
瞿祐《连窝驿》诗只是在“窝”字上做文章:
官船来往泊官河,凤有高巢鹄有窠。
久客羁栖嫌寂寞,喜闻水驿是连窝。
康熙《吴桥县志·艺文》收录此诗前两句作“官船往来泊官河,凤有高梧鹊有柯”,以凤鹊栖息梧柯,顿失韵味,如作凤巢鹄窠,便不是凡鸟栖息。诗人貌似平和之下的郁郁块垒由此可以窥见。而且“往来”失律,应该还是以诗人自己审定的《乐全诗稿》为准。
另据瞿佑《乐全稿·梅雨舟中书事》:“同行二三辈,谓是钱孔李(同舟三人皆贾客)。虽云姓氏殊,共济无彼此。”可以知道,瞿祐以罪余之身返乡,同舟共济的只是除了张辅家仆就是分姓钱孔李的三位商人,无法与瞿祐深入交流。诗人之“喜”大概就在于可以登岸略解寂寥了。
六
《过良店》的良店是瞿祐在沧州范围内经过的最后一个市镇,也就是现在的吴桥县桑园镇,但那个时候桑园镇是属于山东德州管辖的。清康熙年间编纂的《德州志》卷首“河图”标记良店驿在桑园镇北运河以东,卷二“驿馆”也说“良店水驿在州北七十里桑园镇”。
人物忽喧然,临流见市廛。
程程逢路熟,顿顿食鱼鲜。
打鼓高陵驿,扬帆下水船。
秋光看又过,今日是归年。
此诗浅显自然,只“高陵驿”一语颇为费解。吴桥有古之将陵、安陵二城,但均不在桑园,据说现今的桑园镇北街街口就是良店水驿的遗址所在,抑或是指驿馆踞河堤之上高若山陵?瞿祐另有诗云:“乘风早发,过闸南驰。水落石出,舟行岸移。船头击鼓,船尾搴旗。快意有此,前途可知。”可见“船头击鼓,船尾搴旗”是船快速移动过程中的特殊信号,旁边“扬帆下水船”的“打鼓”信号,正是运河繁忙的写照。
七
瞿祐《乐全稿》里排在德州之前、良店之后的还有两首诗。一首是《舟中夜起》:
香烟留烬烛生煤,午酒初醒醉梦回。
自起推窗看斗柄,一方月色入船来。
还有一首题为《立冬》:
登舟十日又交冬,霁景融和豁醉容。
兽碳红炉虽未具,鱼羹白饭正堪供。
霜林拟採千头橘,烟寺期听半夜钟。
极目前途知尚远,荆山槐树几重重。
这两首诗都没有明确地点,想必是夜行船于运河夹堤中,且行且歌。由于下半月月亮愈出愈晚,《舟中夜起》的斗柄月色略迟于《新桥夜泊》的斗柄月落。
路过沧州这短短数日,瞿祐诗句多直接间接与吃鱼有关,从青县的“设馔河鱼白,供筵野枣红”到良店的“程程逢路熟,顿顿食鱼鲜”,也可窥见那个时段沧州运河的特定风情。这些诗句还描述了沧州的农产、盐业、运输业,描述了沿途的市井、寺庙等风物。若有丹青妙手,岂不恰恰是一幅明代“秋晚上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