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9月,老院的枣子便熟了,褪青衣,换黄衫,涂两团胭脂。千颗万颗压枝低,个头儿比鹌鹑蛋还大,最大竟有小儿拳头般。秋阳如泼,大枣粒粒闪光,看着喜人、馋人。在树下站着,用力呼口气,那香甜的气息让人感到一种心安,一种满足感,俗世烦扰仿佛都溶化了。
老院的这棵枣树是爷爷手植,枝繁叶茂,正对西窗。打我记事起,它的枝干就越过偏厦,浓阴遮蔽半个院子。如今更是壮硕,粗粝的树干宛如耄耋老人的脸,沧桑中有坚毅,却又千帆归来,云淡风轻的模样。
初夏时节,米黄色的星状小枣花从翠枝间冒出,成团成簇,清芬的香气整个院子都盛不下,溢到墙外去,引来成群蜜蜂,风动一帘花影。从偏厦到堂屋是一条青砖铺成的甬道,落花时节,“蔌蔌衣巾落枣花”,枣花常常落在人身上、头发上,一夜功夫就能铺满甬道。清晨,眼神不好的鸡在甬道上啄来啄去,将那落花误作母亲撒下的金黄色的小米。
枣花落处青枣坐,小小的,不比针鼻儿大。熏风日暖,小青枣长得很快,不几日已有绿豆大小了。每个青枣上都布满泛白的斑点,像新生儿的鼻头,无比的娇嫩。等青枣长成指肚儿大,已是炎夏。在枣树下放一张竹床,夜晚躺在树下乘凉,树上枣,天上星,一样的繁密。乡村的夏夜格外静谧,星在夜空闪烁,枣在树上摇晃,闪闪摇摇,小孩子便很快入了梦……
梦外是青枣,梦里就熟了。姐姐拿来长竹竿给我们打枣吃。姐姐个子高,打枣又有章法,她打上一竿,噼噼啪啪地下起枣子雨。打下的枣子个大核小,脆甜。记得有一年,她拿着竹竿,抬头准备打枣时,正好有一只过路鸟落下一泡粪,不偏不倚落在了姐姐的鼻头上。我们看到后捧腹大笑,她又羞又气,再也不肯为我们打枣吃了。
打下来的枣子用小桶盛了在井中吊半日,吃起来凉甜酥脆。奶奶牙齿不好,母亲就把枣蒸熟给她吃。蒸熟的枣子面甜,但我们偏偏喜欢在熟枣上撒辣椒粉,甜辣参半,别具风味,吃得不亦乐乎。有时母亲也别出心裁,烧甜枣汤,或将熟枣剁成泥烙枣饼、蒸枣糕、包包子、炸甜角,为我们贫瘠的童年生活翻出尽量多的花样。有时枣子打得多,母亲就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送去一些。我们上学时也在书包里装一些,到学校分给同学吃。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谴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这是辛弃疾的词,每每读到此处,脑海中总会浮现老院的枣树,浮现持竿打枣的情境。秋风扫尽落叶,露出枣树深藏的秘密。枣儿躲过了我们的竹竿,躲过了鸟雀的利喙,借了西风在枝头风干。一粒粒的红枣,凝聚着枣树对季节的相思。母亲把这些枣子打下来,珍藏好,等到春节蒸枣花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