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冬,随着一声啼哭传来,三奶奶跑到东屋告诉爷爷,奶奶生了,是个小子。
从高祖父开始,我们家三代务农,到了父亲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忠实的农民。农民,靠天吃饭,依粮为生。父亲出生时,家里已经有我大伯一个儿子,全家上下靠爷爷奶奶的六亩地生活。
到了上世纪80年代,父亲到了上学的年纪。爷爷奶奶还是鸡鸣而行,载月而归,顾不上大伯和父亲的学习。大伯和父亲争气,学习名列前茅,没让爷爷奶奶操一点心。大伯上初二的时候,已经察觉到,爷爷奶奶供两个儿子上学,有些吃力了。
大伯在初二那年,不顾老师和同学的挽留,毅然背起书包辍了学。这时的父亲上六年级。那年夏天,父亲升初中,正赶上爷爷的麦子待收。爷爷的地在运河河沿上,太阳下面,金黄色的麦浪随风飘荡,卷起浪花洒进运河里,河水是金灿灿的一片。大伯放下行囊,手里拿着镰刀,一捆一捆收着麦子。
往年收麦子,各家的好小伙子争相竞赛,打成一片。今年不同往年,大伯一个人低头收麦,父亲紧随其后。收完了两亩地,大伯直起腰来,父亲也停下了刷刷的镰刀。大伯看一眼河对岸上的荒原,远方的烟囱向上冒出蒸腾的烟雾。现代工业文明的步伐已经迈向了村落。
大伯回头拍拍我父亲的脑袋说:“你好好上学,给爸妈争光。”“你干什么去呀?哥。”大伯背起行囊,说:“我出去挣钱,到时候供你上大学。”大伯走了,走向河对岸。
父亲望向麦田,金黄的麦子风中飘摇,一颗颗饱满的麦粒,像是一个个精彩的未来,等待着与父亲的相遇。
1993年,父亲以全乡第一的成绩去了中专。当时老师极力推荐父亲去市里上高中,父亲以中专好就业为由谢绝了老师的请求。父亲知道,上完高中,再上大学,几年下来,对爷爷奶奶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负担。他想早点走出村子,找一份好工作,让爷爷奶奶过上好日子。
父亲在中专刻苦学习。那段日子,赶上爷爷地里收成不好,经济来源进一步缩减。父亲看出爷爷皱眉下的端倪,无声的沉寂笼罩着小小庭院。父亲屡次减少回家的次数,甚至是节假日,也尽量待在学校,一是为了减少路程奔波的开销,二是把自己埋在书本里,也能够减少身外之物带来的诱惑与煎熬。
1997年夏天,父亲中专毕业。又到了麦熟的季节。鸡还没打鸣,父亲就冲了出去,冲到河沿上,冲到麦田里,看着远方的荒原。荒原上有一条通向对岸的小径。父亲注视着远方,18年来他从未走出这里,每一个夏天他都是在这麦田陪伴下度过。父亲见证了这块麦田的春耕秋息,而一轮轮麦收也记录了父亲成长的足迹。
2008年夏天,父亲抱着我。我那时3岁,看着眼前金灿灿的河流闪闪发光。金黄色的麦田像地毯一样。父亲已经成了一名自豪而光荣的共产党员。他看着远方的荒原,那里早已建成一片风景秀丽、林荫翳翳的公园。我低头看向面前的麦子,麦穗颗颗饱满,麦芒挺向天空,直插一朵柔软的白云。金色的太阳照耀着父亲的脸庞,给他抹上一层硬朗的黄,像铜铸的一样。
父亲和我说,今天咱们收麦子。他挽起裤腿,手持镰刀,就像是18年前的那个少年一样,一行一行,一捆一捆,在金色的麦海里遨游。我回头,跑向麦田的边缘,在那里,爷爷奶奶躺在两个摇椅上。爷爷向我张开双手,我扑向爷爷的怀里。奶奶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割着麦子的父亲,容貌安详而温和,一眨眼,一滴泪水自眼角滑落,在光的映射下,好像变成彩色,像彩虹一样。
目视前方,父亲一个人的身影在麦浪里挥毫。这是父亲的麦田,是父亲成长的时光机,是上天赐予老百姓的日历,是农民幸福的基石,更是乡下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永远热爱着的最温厚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