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是三月扬州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只身一人从长江入口处的瓜州古渡上船，去追怀古运河悠久的历史。
从家乡到扬州的高铁，基本上是和京杭大运河的航线一致，人在北国，我家乡的古运河，始终润泽着心中一个割不断的江南梦。
夜晚的古运河美得如仙界，灯流泻着五彩的光，白天河岸明丽的桃红柳绿隐去了，只留下了隐隐约约的剪影。是夜无月，留下了些许遗憾。古运河是扬州的魂，月亮是运河的魂。有联语说：空中月，水中月，月月有朋同赏月。今夜一人，无朋赏月，恰好无月，似是对一份孤寂的慰藉。
沿着古运河缓缓前行，犹如行走在一条时间的河流。走过春秋，走过两汉，走过隋唐，走到了宋元明清，扬州深厚的文化底蕴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淀下来的。古运河扬州段，是京杭大运河最古老的一段。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开凿了邗沟，乃是它的滥觞。后来隋炀帝下令开凿连接南北的大运河，扬州就成了长江和运河交叉口的一个漕运要塞，运盐运粮，川流不息。水在五行中主财富，一条古运河，不只给扬州平添了灵性的韵致，也给扬州带来了富庶。
富庶也容易引发战乱，刘邦的侄子吴王刘濞，在邗沟一带招致天下各地的逃亡者铸钱、煮盐，积累了大量的财富，然后以刘濞为首发动了一次同姓王联合大叛乱，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七国之乱”。
我一路沿盐路行走，在烟花三月到了扬州，自然是为盐商而来的，而盐商的富足又离不开古运河便利的水运。运河边的盐商文化群景区，那一座座令人叹为观止的盐商府邸和精致绝伦的私家园林，以及尘封其间的浮沉和悲欢，是我一路行走魂之所牵处。
访过自贡盐商，访过运城晋商，访过天津盐商，今日走近扬州，我也是为古运河边的盐商文化而来的。扬州盐商，在古运河边，在中国历史上，都是一个特有的文化现象。只要谈起扬州，就不能不谈到盐商；而只要谈到盐商，又不能离开扬州去谈盐商。运河哺育了扬州盐商，盐商也为扬州留下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历史文化。
船行到了东关古渡，我下了船，穿过东关古城墙遗址，再次走进了东关古巷，我喜欢那些散发着古朴气息的小店。前两天和鸿一起，在这里寻找百年老店谢馥春的根，那些脂粉气，一下子唤醒了我久违的女儿心态。古巷有一家苏州的绿竹翁店，我买了一把手绘了牡丹花的精品油纸伞，送大洼的女友，每一个北国女人，都可以有一份温婉的江南情怀。我还为自己买了大地蓝扬州经典丝绸巾，那份丝滑、柔软的情愫，会是我一生的牵系。
据说昔日乾隆下江南，就是在东关古渡上岸的，然后换乘小船去天宁寺上香，然后就去游览瘦西湖了。明天，当春日升起，我也要去瘦西湖。
三月三，是中国传统的上巳节。是《论语》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日子，也是杜甫《丽人行》中“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日子。我北方的家乡，此时荠菜正肥，吃地菜，煮鸡蛋，是这一日的风俗。
江南此日，是一个微晴、微云、微风的春日，柳絮的烟花刚刚好，三月的时令刚刚好。瘦西湖近了，一抬眼，就看见了瘦水细柳间的大虹桥，这是瘦西湖二十四景之一，清人有“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驻兰桡”的诗句。
过了虹桥，如国画长卷一般的瘦西湖徐徐展开了。
缓缓行走在绿柳长堤，细柳，红桃，白玉兰，开着紫色小花的二月兰，还有那些渐次绿起来的各种树木，带给人一份清清浅浅的快乐。清瘦的水湾，如灵性的古典女子。不远处游来几只野鸭子，引得游人一阵惊喜，那惊喜也是清清浅浅的。游览瘦西湖的感觉，如品千年古树茶，在一段幽静的时光里，和天地自然无声交流，细品，慢啜，轻喜，却是韵致悠长。
湖对面的水汀处，有一大群白鹭，或翻飞竹上，或栖居枝头，一声声的清鸣是自然的乐音。驻足，心也清鸣，满满的是无言的欢喜。
走过了长堤，到了瘦西湖的园中园——徐园了，这是一道自然的屏风，这么含蓄了一下，景色的婉约韵致就出来了。
云杉长出纤纤的细叶子，挺拔而秀美；银杏高大的树冠上，轻轻浅浅地长出了嫩嫩的叶片；白玉兰盛开得素淡；琼花树半托微云；还有那种不知名的树，高高大大举起一团浓云般的树冠。那绿色，就这么由浅入深渐次拉开了，是水墨浸染的味道。
到了五亭桥和白塔了。中国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曾这样评价这座二百多年的古桥：“中国最古老的桥是赵州桥，最壮美的桥是卢沟桥，最具艺术美的桥就是扬州的五亭桥。”看到白塔，我自然想到了盐商江春“一夜造塔”的故事。
相传在 1784 年，乾隆皇帝第六次坐船游览扬州瘦西湖，从水上看到五亭桥一带的景色，说：“只可惜少了一座白塔，不然这看起来和北海的琼岛春阴就像极了。”扬州盐商当即花了十万两银子，从太监那里买来了北海白塔的图样，连夜用白色的盐包堆成了一座白塔。
到二十四桥景区，湖水转弯处的熙春台，相传是当年扬州盐商为乾隆皇帝祝寿的地方，又称为“春台祝寿”。我和鸿坐在桥上小息，水边绿柳的婀娜配了娇媚的碧桃，有一枝紫色的海棠花从桥栏横斜水面，柳丝依依，红桃灼灼，鸟儿清鸣，水流潺潺，瘦西湖的春天怎么可以这样的好！
那座秀美的桥，就是二十四桥了。这座桥，出自唐代著名诗人杜牧的诗句：“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伫立桥头，看湖光柳色，欣赏江南内敛、婉约的美丽。红的花和绿的叶相间，浅的叶和浓的叶相间，那份层次感，让你轻喜，浅笑，淡淡地感动。花渐次，绿渐次，一路阅不尽的美，一路轻轻浅浅的新鲜，一份感动酝酿久了，眼底会有氤氲薄雾，此时望景，便是烟岚江南了。
徐徐来，缓缓归。竹林深处传来《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歌声：“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等到那孤帆远影碧空尽，才知道思念总比那西湖瘦。”心底莫名感动。
曹羽
本名曹俊英，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若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