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头发稀疏,面色憔悴,胳膊上打着吊瓶,看上去,真的不行了。宽大的土炕,如同岁月中迟迟不能归港的旧船,奶奶静静地躺在船头之上,她自己也不知要游向何方。
屋里的气氛静谧沉重,夕阳透过秽迹斑斑的窗户斜洒进来,阴晦而又迷蒙。一只小蜘蛛在老太太上方悬了下来,但谁也没注意到。一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奶奶的一呼一吸上。
父亲李灿龙介绍,奶奶发烧十二天了,血压不稳、不吃不喝,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
叫李荣霞费解的是,发烧这么长时间,为什么不送医院呢?她看着父亲。
父亲明白女儿的眼神,那里充满了不满和疑问。他坐在炕沿上,慢慢地,给女儿解释,按说,奶奶才七十六岁。可是,患病十余年,瘫痪和晕眩拖垮了她的身体,现在又添上高烧、不进食物、血压不稳,这些都是不祥之兆啊。所以,也就……
李荣霞接过话题,所以,就放弃,就听天由命。
姑姑低沉地说,你爸爸的心意,巴不得叫我这个当女儿的说句话,我说不出口,关乎老娘的生命,我负不了这个责任。
在一旁的母亲右手托腮,沉默不语。
二
父亲在小菜园采摘苦瓜。女儿李荣霞走过来,直言要回那二十万元。给奶奶去看病。
父亲没有言语,他也不好说。荣霞一出生,又是女孩,他就和妻子商议,送给了暂无生育的姑姑李灿芬。一年半后,奶奶要了回来,一手把她拉扯大,直到大学毕业在京一家医院就业。当年的错误决定有了苦涩的果 ,就像自己手中的瓜一样苦。他感到的是,女儿早已跳过了父女之间那条骨肉线,在好多事情上,表现出对自己的不满和奋力抗拒。
二十万元也确实叫他抬不起头来。一年前,儿子李荣光,酒驾撞人,造成一死一伤 ,赔偿人家二十万元,获刑两年半 。奶奶说话,李荣霞给垫了二十万元。
姑姑适时赶到,劝李荣霞,不要这样,当年要不是我张口要你,你爸妈也舍不得你。
李荣霞说,姑,您不用给圆。有人不疼我,但不能不疼奶奶。
在小园子的一角,母亲顾金芬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她思前想后,后悔着,痛苦着……
最后,李荣霞甩下一句话,明天一早,我拉奶奶去医院,你们爱跟不跟。
三
李荣霞打开车门,和父亲李灿龙、姑姑李灿芬,搀扶奶奶下车。
就在这艰难挪动的一刻,一辆警车上下来三个人,两个警察,一个戴手铐的人,李荣霞不看则罢,一看就是瞠目的惊讶,戴手铐的不正是自己的弟弟李荣光吗?她想喊,李荣霞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连串的镜头瞬间飞过:
奶奶和姑姑的拌嘴。姑姑说,给了,养一年半又往回要!奶奶说,是不对,但孩子长大,人会背后指指点点,她会抬不起头来。姑姑说,当初,怎不这么说,不用喂奶了,又后悔了!
李荣霞倚着奶奶低矮房屋的栅栏门,村大喇叭在播放《世上只有妈妈好》,可李荣霞听了心里却是苦涩的,满脸是泪水……
爸妈拉着一车蔬菜和水果,车里坐着快乐的弟弟。她却由奶奶领着,低着头。
医生会诊后,怀疑奶奶是淋巴癌,但淋巴穿刺后需到上级医院化验鉴定。李荣霞拿着样本直接去了北京自己所在的医院,鉴定结果是淋巴癌晚期。住院第五天,奶奶进入昏迷状态,医院劝出院,走至半路,奶奶的脑袋歪向一边……
办理奶奶后事,父亲对所有的人说,唉,非要折腾这一回不可,要不多活些日子。母亲再也忍不住了,你不能这么说,我最亏心的事,是听了你的话,把女儿送人,到现在连爸妈都不叫一声。我们也会老,你叫她到时怎么办?
父亲李灿龙犹如被当头一棒,再也没言语……
徐国忠
沧州市作协会员,擅长小说、散文写作,小说作品发于《当代人》《小小说选刊》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