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02日
第20版:20

我 们 (节选)

□李升志

今天真冷,六子坐在河边,小声嘟囔着。太阳越来越矮,黑色的幕布在天空越拉越长,六子看到远处耕地的人扛着一把锄头在太阳下走了,之后牛走了,羊群也在走,放羊的人也在走,最后剩下一片麦田和他自己。春天的晚上,星星是不会眨眼的。他一眼望去,星星在天上,也在河里。六子今天心情有点糟,左手不自觉地捡起河边一土块,狠狠地扔到水里。土块落入河中的同时,他已经把两只胳膊垫在后脑勺,躺在河岸上,他好像没有听到土块落水的声音,只是看到月亮像人一样喝了点酒,有些朦胧。六子心想如果天空是一面镜子,那么这块镜子,一定是没有记忆的镜子,最起码不会记录他的生活,也不会记录这个村庄的生活。这是一个不足几十户、内外闭塞、贫穷且人的脾气各异的村庄。这个村子,有挣扎着走出去的人,有走出去又回来的人,当然还有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村子的人。

一大早,六子拿了一个馒头,揣在书包里,一路小跑到了学校。这时谭老棍在教室里坐着,腰杆挺直,一脸严肃。谭老棍的脸是黑的,手也黑,但牙,却是雪白的。这个50岁的男人,不,是看着像70岁的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瘦瘦的脸颊真像一个长方形的窗户。他带着圆形的框镜,框镜有点大,占了他半张脸,鹰钩鼻上面,一双细柳叶般的眼睛。如果你细细看他的眼睛,就发现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扇窗户,别人看不进去,他也看不出来。

“六子,站过来。”谭老棍瞥了一眼迟到的六子,随后端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更加不安。

六子知道自己过不了这关,索性,眼睛一闭,双手硬生生地伸直,递到谭老棍的面前。

谭老棍的脸立马狰狞起来,黢黑的嘴角开始扭曲,好像嘴角的一边挂了一个酱油瓶,而另一边好像挂了一个千斤顶,谭老棍的嘴在哆嗦,鼻子好像也在哆嗦,眼镜也哆嗦,最后的哆嗦全部聚集在一个声音上。

“啪”一声,响亮且带着点沉闷的声音响彻在整个教室,六子的手上瞬间出现了一个3厘米左右的尺痕,尺痕红彤彤的,好像一摸,就会淌出血来。

谭老棍这样的惩罚不是第一次,但是六子却是第一次被他打。谭老棍这样的惩罚一般要打两戒尺,用他的话说,第一戒尺是让你知道错了,第二戒尺是让你长记性。六子眼睛一转,才不管这些,他只知道手痛,另一只手虽然还没打,但是好像也在隐隐阵痛。他知道这事不妙,索性两腿一蹬,开溜。

于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画面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小男孩在前面跑,一个老年人在后面追。小男孩在麦子地里跑,老年人在麦地里追。小男孩在操场上跑,老年人在操场上追。小男孩在前面被一个砖头绊倒了,而老年人,没有绊倒。

到最后,六子终究没有逃过第二戒尺的命数,并且在外面整整站了一天。他的一双干瘦黑黑的小手上,都印上了樱桃颜色一般的戒尺印。那天,六子郁闷了很久,从早晨到中午,中午到黄昏。等到那些阳光藏起来时,他又一个人坐在河边,右手小心地捡起一小节树枝,左手握着小树枝的顶端,不说话,就静静地坐着。此时他感觉今夜和昨夜一样静谧,只不过,抬头望一眼,月光真是有些暗淡,暗淡的就像云闪过,风一吹就熄灭的蜡烛。

六子今年十二岁,个子不高,也很瘦。再过几年,他的身高应该和大白杨一样挺拔,但他应该还是很瘦。不光瘦,还很黑。黑是对的,夜的颜色也黑,纯粹的东西,就要纯粹到底。他的眼睛是亮的,亮也是对的,眼睛亮才不至于在身处黑夜时迷路。

六子六岁的时候,父母便跑到外省打工了,至于他们去哪儿了,他不知道。六子问奶奶,奶奶也不知道,他只记得他前年见到过他们两次,而去年只见到过一次。一直以来,他对他们的面容一直停留在去年凌晨的夜里,和他一遍又一遍的不舍的呼喊中,最后,连呼喊都消失殆尽了。

正因为如此,六子喜欢交朋友。但是,昨天,他和最要好的同学闹掰了。

那天,小螺号一走进教室就看见六子手里拿着一把木制的红色的桃木剑,只有几厘米长。小螺号好奇地问,“六子,啥玩意?”

六子没回答,这是他妈留给他的东西,他不想与别人分享他的想法,别人也无法体会。小螺号看见六子没回答他,有些生气,索性一把夺过来,攥在手里说:有能耐你过来抢。六子被小螺号的行为惹恼了,风一般速度的右手瞬间从小螺号手里夺过来。

可能是手劲太大,六子只抢到小桃木剑的一半,而剑柄好好地握在小螺号的手里。“小螺号,你是不是找死?”六子有点着急,嘶喊道。

小螺号是一个外号,只因为他的头发少,像海螺一样向上盘旋着,而且他的本名叫罗浩。但是他烦这个名字,更烦这个外号,平常大伙儿叫他这个外号的时候,他都要跟别人打一架,今天六子第一次喊他外号,他心里的怒火像汽油一样燃烧起来。

“六子,你一个没爹妈的杂种,凭什么叫我外号?”

“你说谁没爹妈!”

“我说你。我爹妈说了,你是你奶奶在臭水沟里捡的,你爹妈一年年的不回来看你,就是因为你是一个野孩子。”

六子听到小螺号的话后,心里防线被彻底冲破了。他下意识的左脚一蹬椅子,跳过桌子,就和小螺号扭打在一起。

那天晚上的云彩也扭打在一起。而雨先是落到头上一滴,后来十滴,再后来这些雨滴砸在六子的头上,也扭打在一起。

六子在雨里跑着,雨滴撞到他的脸上、鼻子上,随后溅到他的脖子上,和刚刚砸到脖子上的雨滴一起漫过他的每一块肌肤,最后滴在泥泞的路上。此时的六子还在跑,他身后的树往后面倒去,雨滴向后面倒去。最后,乌云跌到了山里,太阳出来后,又倒进了黑夜。

六子离家还有一里时,他抬头望了望天上,黑黑的天空上又挂满了星星,他真想随手摘下一颗,镶嵌在他的眼睛里。六子知道,星星只要在他眼睛里,那么,他就是一个有光的人。

奶奶住的三间土坯房,被一场大雨洗礼过后,骨架没有损坏,只是身上的窟窿多了一点,屋内的水坑多了一点。但并不影响一个老年人的心情。村里的人都称呼她叫祥奶奶。祥奶奶拿了一个马扎,静静地坐在屋檐下边,双手扶着一个嵌着木质龙头的拐棍,静静地坐着,六子打架的时候,她在这坐着,六子放学时她在坐着,六子在雨里跑的时候,她在坐着,等到六子的身体映入她看着有些浑浊的眼睛时,她慢慢的站起身来,那花白的头发像毛线一样纠结在一起,那不足十分之一的黑色头发一定是时光守护者动了怜悯之心后,留下的罪。

“回来了,六子,你看淋了一身,走,回屋”

六子听到奶奶的话,内心的河流仿佛要从眼里往外淌。但他没有哭他只是望着奶奶的眼睛不安的问。

(全文见“沧州作家”公众号)

李升志

1993年生于河北省盐山县。毕业于河北大学,作品发于《诗选刊》《燕赵晚报》等报刊。曾参加第七届河北省青年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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