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9月07日
第20版:20

冰夹鱼

□朱 林

这是爷爷的故事……

一大早我被肚子的咕咕声叫醒,爬出被窝下炕,趿拉着破了洞的千层底儿挨到堂屋。堂屋破败的窗纸透进一些亮光,我恍惚看到挂在屋顶摇晃的篮子。我走到灶台那,摸开高粱秆做的锅盖,锅底结着一小块冰。我去抓它,想把它塞进嘴里。这时窗纸哗啦啦发出声响,寒风闯进屋子,差点儿把我掀翻。冰块粘在锅底,我抓了几下也没弄下来。我省下点儿力气,弓着身子走到篮子下面,撞到一个硬东西。我以为它是矮凳,抬脚踩上去。哪知它挪动了地方,我一脚踩空,身子控制不住,倒向前面。随着我趴在地上,手顺势打到它。它发出一声微弱的喘息,我才知道是一条狗,不过它又不像大土。大土在饥荒开始不久离开,姐姐一直怀疑哥哥放跑了它。那几天哥哥喂得很少,最后连粥也减半,一直到哥哥把自己那份分给它。它摇着尾巴在屋里转来转去,甚至两腿着地站起来,伸着舌头,像个人似的望着装窝头的篮子。

可能姐姐是第一个发现的,当时大土前爪扒在篮子下面。姐姐抄起擀面杖打在大土脊背上。大土“嗷”的一声逃出屋子。为防止大土偷食窝头,姐姐要哥哥将挂篮子的绳子剪短。哥哥一边烧着火炕,一边嘟嘟囔囔不情愿站起身子,将弹弓插在腰上。姐姐在哥哥胸前推了一把,说爹娘跟游击队走的时候,要你们听我话;哪个不听话,我打烂他屁股。哥哥比我高一头,姐姐比哥哥高半头。哥哥曾在背地里说过,要是他比哪个女的高半头,定会揍得她服服帖帖。哥哥哭丧着脸照办了。姐姐看着他干完活,说不许再扔粮食给那个畜生,现在还不够咱们吃呢,我看哪天吃光了,就宰了它吃肉。我不喜欢大土。哥哥平时对大土比对我还好,他宁愿把吃的分给它也不给我一丁点儿。想到那一锅飘满油花的肉汤,我馋得流出口水。哥哥咬了咬牙,瞪了我一眼,蹲下继续烧火炕。

大土离开时身上的肉像糊上去的,厚厚一层。它走的前几天,姐姐每次讨饭回来都提一次宰了它吃肉。后来哥哥好像也动了心思,最后一天看到它,哥哥不停地在它脖子上拍来拍去。那把菜刀跟平时一样戳在案板上,刀刃比以前光亮了许多。哥哥几次盯着那把菜刀,后来他落下几滴眼泪,带着大土走出屋子。

晚上我跟姐姐啃着窝头,哥哥推开风门,低头穿过堂屋,爬上火炕钻了被窝。姐姐说大冬天的,尾巴让门夹了。她关上门坐回木桌边,朝东屋说给你留了窝头,你要不吃下顿仨人分。哥哥没说话,一直把头蒙在被子里。

第二天早上,姐姐问他大土去哪了。他红肿着双眼,说不知道,昨儿下午带它去苇子地打野鸭,后来怎么唤也不出来。姐姐揪住哥哥耳朵,狠狠地扭了扭,说你是不是放了它。哥哥不说话,抓住姐姐的手,想把那只粗糙的手掰开。姐姐放开哥哥的耳朵,说行,以后我接着讨饭,你们兄弟俩打野物,碰着野鸭、兔子什么的,全都抓回来;要敢偷着吃,有你们瞧的。

从那天起,早饭一过,我就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离开村子钻进芦苇。他扛着鱼叉,我拎一袋子小土坷垃。他说给他,我就拿出一个递给他。哥哥弹弓打得准,好几次打到鸭子,鸭子扑棱着翅膀飞起来,落到附近的苇子里不见了。我们跟姐姐一样早出晚归,每天都空手而归,根本抓不到那些狡猾的鸭子。姐姐扭完哥哥耳朵便扭我的耳朵。没办法,我们搞不到吃的。我跟姐姐说与她一起去。姐姐皱了皱眉头,说好男儿不讨饭,你要不跟老二出去就待在家看家;鬼子来了藏进苇子里。我留在家等姐姐跟哥哥回家。姐姐讨回来的东西越来越少,有几次她空手而归。

她的脸蛋冻得红红的,眼皮也是红色的。我趴在炕上哭着闹着要去找爹娘,姐姐绷着脸,说你要不怕路上让鬼子吃了,你就去。一句话把我的眼泪全吓回去了。我缩在被窝里,把枕头垫到肚子下面。

姐姐出发得越来越早,那天她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好像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哥哥临走往我身上推了两把,听到我哼了几声,翻动身子,便不再碰我。我们仨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前几天姐姐还笑得出来,说等到明年夏天,摘莲蓬捡鸭蛋摸河蚌捉鲢鱼;春天也不错,能挖到野菜;咋冬天就这么难熬。昨晚她脸上的酒窝不见了,烧过火炕钻了被窝都没说话。后来她想起大土,说那可是满满一锅肉,白白进了别人肚子,省着点儿吃能顶十天半月呢。哥哥坐在炕头,拿一小块磨刀石打磨鱼叉。我也想念大土,如果有它现在我就不会挨饿了。

这条狗是大土么?我使劲儿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它就是大土,四只白色的爪子扒在地上,两只深陷的眼窝。一只眼窝是白色的。它那一身肉哪去了?现在这么瘦,也能做出一锅吃的。风门轻轻晃动,我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关上风门,插上插销,摇摇晃晃走到案板那抓菜刀。我握住把手,勉强举起菜刀。大土耷拉的两只耳朵竖起来,尾巴停止摇动。我走近它,它便躲开我。我把它赶进东屋,它跳到炕上去了。它的力气比我大,跑得也快。我爬到炕上,它又跳下来,逃到堂屋。我肯定捉不住它,便坐在灶台上,守着风门,等哥哥姐姐回来再说。

这一天我都迷迷糊糊的,菜刀掉到地上我也懒得去捡。有几次大土蹭到门口,用前腿搭在门上推门。它发现推不开,只得退回来,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天黑的时候姐姐回来了。我打开门,说大土在屋里。姐姐弯着的腰立刻直起来,刺溜一下钻进屋子,插上门。她看到大土,捡起菜刀,在后面撵大土。姐姐的力气并不比我大多少,慢慢她也跑不动了,腰板弯下来。她坐在堂屋地上,挨着东屋门口。我挪过去,趴在她腿上。姐姐说一会儿有狗肉吃,饿不死咱。我的眼皮发沉,它们总想凑到一块儿。我听到姐姐说了一句“跑不了了”,我睁开眼睛,看到姐姐骑在大土身上,两只手摁住它脑袋。大土“嗷嗷”叫了两声,拼命摇着尾巴,四肢在地上蹬来蹬去。姐姐让我把菜刀给她。我爬起来,抱起灶台上的菜刀。插销“咔吧”一声断了,哥哥拉开风门走进来,后面拖着破旧的油布,油布一角露出冰块。

哥哥说放开它。姐姐来了力气,说这回可不能让它跑了。哥哥走过来推姐姐,说咱们有吃的了。也不知姐姐力气怎么会越来越大,推了哥哥一把,竟把哥哥推倒在地。姐姐说你疯了,放跑了它咱吃啥。哥哥爬起来,夺过我手中的菜刀,说你们看。说着他把油布包掀开,露出的大小冰块里冻着鱼,有的鱼头在冰块外,有的鱼尾直挺挺横在空气中。姐姐哈哈笑了,可还是没动,再度把大土的头按到地上。她说这点儿鱼够吃几顿,放跑了它还得挨饿。哥哥说你放了它,以后我每天带鱼回来。姐姐问他,你从哪里搞到的。哥哥划着火柴,点燃灶膛里的柴火。他说今天走得有点儿远,在一个淀子看见的。他直接把三块冰放进锅里,又从外面院子里抱进苇子和木头,快速填进灶膛。姐姐问他,明儿你还能找到吗?哥哥拍拍胸脯,说你放心吧,以后咱饿不着了。姐姐看了看下面的大土,松开手,扶着灶台慢慢站起来。大土溜到哥哥腿边趴下。它的下巴贴着地,观望灶膛里的火苗。我跟在姐姐后面,走到油布那。姐姐数了又数,算上锅里的三条,哥哥一共带回十条鱼。锅里的冰块化开,哥哥又放进四块冰。姐姐问他,七条鱼怎么分。哥哥说有一条是它的。说着,哥哥朝大土扬了一下下巴。也不知道水有多烫,姐姐把手伸进锅里抱出一块冰。那块冰还在滴答水。姐姐说人还没得吃,那个畜生饿着点儿算什么。哥哥一把夺过冰块,放进锅里,说这鱼是他弄到的,他说了算。姐姐一手叉腰,一只手在哥哥脑门上狠劲一点,说你是不是欠揍啊。哥哥这次没有让步,瞪着眼睛,说你没本事,弄不到吃的,都快把我们饿死了,再说我就不给你吃了。姐姐说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哥哥说你要打断我的腿,咱仨都得饿死。

姐姐的鼻子冒出一股白气,说行,只给它半条。哥哥不再说话,蹲下去继续烧火。姐姐拿过来几个装过油盐酱醋的空瓶子,用水瓢从锅里舀出水灌进去。她把那些瓶子晃了晃,又把水倒回锅里,接着撒进一撮盐。锅里冒出热腾腾的水汽,屋子里暖和多了。哥哥趁着有水,找来几块纸,蘸上水糊到窗纸破了的地方。寒风吹不进来了,只能在外面发出失望的嚎叫,听着屋里人有说有笑。哥又抓紧时间截了一段木条作为新的插销。姐姐把鱼连同一部分汤盛进瓷盆里,与哥哥把盆抬到八仙桌上。她在桌上摆了三只碗,每人碗里捞进两条鱼,还舀满汤。我发现她碗里的两条鱼是最小的。(节选)

朱林

85后,河北任丘人。小说发于《上海文学》《鹿鸣》《海燕》《星火》等刊。

2021-09-07 □朱 林 2 2 沧州晚报 content_34498.html 1 冰夹鱼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