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马右各
1872年,小说人物埃瓦利斯托离开巴西首都里约前往巴黎。他带着爱情的伤痛来到了刚刚经历普法战争失败不久的巴黎。处于战后恢复期的法国,所能迸发出来的邪魔能量远远超出人们的预期,或许就是这种活力神话以及巴黎这座城市自身无可抵挡的魅惑,让远行人埃瓦利斯托一再推迟归期,把原本计划两到三年的短暂停留,变为十八年之久的滞留。没人清楚这期间发生了什么。爱情和伤痛永远都是神秘的。用心的读者会去想,为什么?但费尽心思,也只能是一无所获。小说家有权规定人物的命运。他像是还有权折磨读者。而文本中的小说人物,这时,“他对祖国的事毫不在意,最近连巴西报纸都不读了。”如此看,他已经是个对周边事物在渐渐丧失兴趣的人。但转机还是来了。“1899年11月,巴黎的一个记者走进他的房子,告诉他里约发生了革命,希望他提供政治、社会和人物方面的信息。”这样,他怀着“期待看到事物的新貌”的复杂心态在1890年踏上了归途。又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时间节点,里约革命后的年份。作家似乎有意让自己的故事和人物避开那些激越或暴烈的历史现场。或许作家认为,一个情感受伤的人的故事,不适合置放在革命环境中来讲述。这像是一个可疑的写作立场问题。但这恰恰又是一个最不应该成为问题的文学命题。
其实作家马查多·德·阿西斯在设计小说开头和人物埃瓦利斯托的出场上,是颇为用心的。“玛丽安娜怎么样了?”起始一句,就把读者快速代入阅读现场。这招式并不花哨,却实用得很。当然这不需要读者回答。读者的任务就是沿着这条抖索的问题线滑移目光,进入文本现场——或是以可疑的在场身份出现,来分享点什么。在这一点上优秀作家的表现是一致的。他很乐意为读者创造机会。他明白在这样的机会里同样蕴藏着作品的命运。这是一种对等和均衡。
玛丽安娜是谁呢?是埃瓦利斯托的旧日情人。他是为她才去国远行。现在,他回国虽说另有原因,但与她相见,或多或少也负载了“疗愈”内心的预期。“几天后,他登上了一辆三轮马车,在玛丽安娜家门口下车。仆人接受了拜帖,带领他来到客厅。”他眼前的一切都犹如回到记忆中一般重现。这难免让人震惊。在埃瓦利斯托眼中,客厅里的家具摆设像停止更新的事物,都在某个固定点上,被按下暂停键。它们不仅样貌陈旧,还原封未动,似乎时间摆锤在游荡之间遗忘了它们。埃瓦利斯托认为它们已在岁月转场中失去了物的“灵魂”。客厅内唯一还有灵魂的一件东西,就是悬挂在沙发上方的玛丽安娜的画像,它永远凝固在被描摹者二十五岁的年龄齿轮上。那是一个女子鲜花般的年轮。奇怪的是,在埃瓦利斯托与画像上的人——目光相遇或触碰中,心中升起的却是一种“啜饮着旧日罪孽”的复杂感喟。但也就是在这样的目光对峙过程中,叙事像实景幻感似的发生了。一切都笼罩在某种超现实的辉光里:“玛丽安娜慢慢从画中走出,在埃瓦利斯托对面坐下。她俯下身,伸出胳膊,张开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埃瓦利斯托也向她伸出手,四只手甜蜜地紧紧相握。两人没有询问过往,因为还没有过往。两个人处在当下,时间停止了,刹那含永恒,仿佛为了这场永无终结的唯一一场演出,曾在前一晚加紧排练。城里与时间的钟都小心翼翼地坏掉了指针,所有的钟表匠都更换了职业。”
这是一段由现实与非现实镜像语句组构,又有着蒙太奇色彩、掩映互替、错致更序的文字。它写得很技术,也很技巧,但又像卯榫般无形契合。接下来的叙事对话,更是充满无缝衔接的自在、娴熟与空幻色质。往事一幕幕出现,如波似涌,埃瓦利斯托如何与玛丽安娜相遇相爱,又如何被迫分开,叙事披着文字的羽衣纷纷呈现。在穿插紧致的叙述过程中,见缝插针语及玛丽安娜的婚姻,怎么说呢,那是一段充斥俗套壳衣又略显非凡的情感经历,它的结果当然也是经典式的——经历磨砺的情侣最终“佳偶天成”。可也正因如此,顺势埋下情感隐患。长达六年的抗争换来父母对婚姻的妥协允诺,可这婚姻终也抵挡不住“时光带来了平静,也带来了尊敬”的耐心消磨,磨来磨去便发展到彼此间的“麻木”,致使双方进入到婚姻无感的麻木真空地带。这大概就是俗世如痒的另类注脚吧。即便是在玛丽安娜看来,她与埃瓦利斯托可彼此托寄——“用我的一生一世,与你的一生一世”来建塑信誓的爱,到底也抵不过世俗溃水的冲损。
镜像世界终要被现实情境打破。“请跟我来。”仆人简便合宜的四个字,就把叙述者从一个幻境世界拉回到具有现实意味的叙事时空。这一转换仍然很技术,也很技巧。在这一章节的叙事,我觉得最为有意趣的是,让阅读在沉浸的无感中,犹如赴约自动加入到文本叙事的互文潜流中。这不无诡异和神秘。其实,读者从未缺席在场,甚至还可能已如影附身叠加在叙述者身上,参与到所有发生中。这几乎是写作的鬼魅时刻。也可以说,马查多·德·阿西斯是能魔幻般创造叙事至境的作家。某一刻,我仿佛在他日渐被抬高的声誉边际,看到属于他的文学殿堂正在被陌生的心跳和呼吸不断碰撞与摩擦,它还在缓慢发生倾斜。那样子,像它置身悬崖顷刻就会落入大海。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进行一点回返或追溯。“玛丽安娜怎么样了?”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它还在第一章节中又重复出现了一次。它初次出现是作者笔下的人物自问,再次出现,已有了对话人,似乎问话人还在他者口中得到过回答。虽然,这样的回答与小说人物所心怀想象并不一致。但它间接滋养了想象生长和叙事生成,也为他们相见做足铺垫功课和埋下伏笔。这几乎是所有经典小说的熟悉套路。埃瓦利斯托终于见到了玛丽安娜。但此际的玛丽安娜已不是彼时的玛丽安娜。甚至在她身上连往昔的影子都发生了漂移与置换。见面前的想象、幻想或期待,被见面后的失望、尴尬与冷凉替换,这大概就是物是人非的最好注解了。在所有美好都可能被埋葬的晦暗氛围内,“埃瓦利斯托伸手作别,垂头丧气地走了。”
(节选)
左马右各
原名骆同彦,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获第三届“孙犁文学奖”。小说、评论、随笔作品发于《收获》《当代》《北京文学》《文艺报》《文学报》《文汇报》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