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过六十大寿那天，我特意带母亲去美容院化妆。在瓶瓶罐罐中，化妆师用最好的精华水、蜜、露、霜、修颜粉，都遮不住母亲脸上的皱纹。那长的短的，深的浅的，新的老的，一条条、一道道皱纹，像菊花蜷曲的丝，层次分明地开在母亲的脸上、额上、脖颈上；又像一条条深浅长短不一的河流，蜿蜒曲折地流向皮肤的皱褶处。

面对深深皱褶，我哭了。母亲却看着化妆后的脸，开心地笑着说：“黑白电视变成彩色的了，就是好看。”笑容中那遮也遮不住的褶皱，更像河流流向菊花的深处了。

其实，我不是因为母亲脸上的皱纹而难过，这是自然规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难过的是，就在那一刻，我才感知到，原来我在每一条皱纹之河里都走过、蹚过、嬉戏过，甚至玩耍畅游过。

母亲额头上那道最深的皱纹，一定是在我刚出生时，因为早产，在保温箱里抢救，母亲日夜担心下长出来的；紧挨着和它平行的那道，一定是我读书时，调皮捣蛋，为了显示个性，故意交白卷，以证明我的与众不同，母亲日夜操心下长出来的；眼角最长的那道皱纹，一定是母亲灯光下飞针走线密密缝，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忙碌，田埂上肩挑背扛为了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熬煎出来的；紧挨它横生出的那道一定是我工作离家，出嫁离家，母亲在日思夜想中牵挂长出来的；那道浅的短的皱纹一定是近几年，母亲艰难地把双脚拔离土地，行走在钢筋水泥的城市，照顾孙子，而新添的。

其实，每个女人，自做了母亲后，就会在担心、牵挂、劳累，思念中，因孩子失眠熬夜，因操心操劳愁肠百结，而告别原先光鲜靓丽的脸庞。随之而来的是，一条条皱纹就会从无到有，由浅到深，由短到长，由少到多，由疏到密。只是我们很少能觉知，那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皱纹之河不仅是自然衰老的标志，那里面也装满了我们成长的故事。

在母亲层叠交织的皱纹中，我看到一个女人一生的故事。可我却愚笨地想用最好的化妆品把这故事抹掉，想像诗人那样，涂抹出最美的诗篇，如星星排列在星空，闪亮生辉给所有人看见。

我没想到的是，母亲沉醉在第一次化妆带来的笑容里，让皱纹更加深了。而在深深的皱纹中，我由一开始的内疚伤心到顿悟明了。皱纹如诗，这诗是我写给母亲最美的诗篇，哦，不对，是雕刻，是我雕刻给母亲的。

细密如水波的皱纹，无声无息地荡漾开来。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像此刻的我，细数母亲脸上的每道皱纹，透过这皱纹之河，细数我们与她并肩而立的光景——

哪一条是因我们的喜悦而长？哪一条是因我们的忧愁而长？哪一条是因自然规律而长？这皱纹之河，把所有的过往生活都浓缩在里面了。我们的一生，谁不是在爷爷奶奶的皱纹里度过童年？谁不是在父母的皱纹里一波三折地长大成人？然后又让自己的皱纹成为下一代晃晃悠悠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