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于瑟瑟开着车麻木地往回走。
三月,北方的乡村公路上荒无人烟,公路两旁是一排排突兀的枝丫,车子经过处,影影绰绰,像青衣的水袖,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把人紧紧包裹住,避无可避,无路可逃。于瑟瑟眯了眯眼睛,又揉了揉,零星的鞭炮声便扑了过来,一起过来的,还有那一声声绵密细碎的哭声。
进村的路,一共有七盏灯,这也是这个村子里全部的路灯,孤零零的水泥灯柱上挂着简陋的太阳能节能灯泡,当年,这些灯第一次亮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子仿佛过了个年。
此时的于瑟瑟正一盏盏路过它们,每经过一盏,都被那雪白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老家,在第七盏灯的尽头。
于瑟瑟把车停在坑塘的对面。不远处,坑塘的另一边,那扇红色的大门就是她的家,在于瑟瑟小的时候,她的父亲花了两千块钱买下了这个房子,之后她的爷爷奶奶就搬了进去,于瑟瑟也跟着一起住了进去,从此,门前的坑塘一年四季都有她的影子。
春天她去塘边摘那种嫩嫩的黄色小花,夏天她偷偷去坑塘里游泳,爬到坑塘边的大树上抓知了;秋天她在塘边上逮蚂蚱。到了冬天就更有意思了,她和一群小孩儿在上面滑冰,捞冰冻在地底下的冰渣子,玩得饭都不想吃了。她的手就是在那个时候生的冻疮,后来被奶奶用辣椒水洗好了,却仍留下了一小块疤。
不仅如此,于瑟瑟还在坑塘里捡过一段时间的鸭蛋,不知道是谁家的鸭子,每天都会在坑塘边的一小块凹陷处下一枚蛋,于瑟瑟每天都过去捡,再捧着热乎乎的蛋跑回家。中午放学的时候,那枚蛋就会出现在饭桌上,冒着热气,滚烫烫的,成为她的专属食物。再后来,于瑟瑟就从坑塘里找不到蛋了,她沮丧地回家,又无精打采地去上学,中午回来,那枚蛋又照常出现在她的碗里,她纳闷地看着奶奶,奶奶就冲着她笑,嘴里念叨着,快吃吧,快吃吧。
现在,那扇红色的大门敞开着,一盏从屋里牵出来拉着电线的灯泡挂在大门上。这灯昏黄朦胧,到底是比不得村里太阳能的路灯,一小束光圈打在地上,像在家门口又挖了一个小水塘。房门前面的地面,一片一片,一堆一堆的白,像是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雪。
于瑟瑟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捡起一片放在手里,天圆,地方,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跑了。院子里是成捆的雪,有的白,有的黄,一扎扎堆放在院子的长廊里,堂屋的一个铁盆里还在燃着,那缕烟,便蹿进了于瑟瑟的眼里。
屋子里乱腾腾的,于瑟瑟看向那个熟悉的位置,那是用土坯盘的火炕,挨着墙的位置是一组画着仙鹤画片的暖气。父亲说老人睡炕好,挨着暖气暖和,对腰好。暖气上面是一根长长的灯绳,绳一拉,灯就打开,再一拉,灯就灭了。
灯绳的最下面系了一根小小的桃木剑,那是很多年前的春天,于瑟瑟去果园玩,调皮的她,顺手摘了人家一大枝子桃花扛回来。当天晚上,奶奶便拿着一大筐子鸭蛋带着她去了那家,走的时候,那筐子鸭蛋便留在了人家。她的床头,多了几束插在罐头瓶里的桃花。桃花谢了,奶奶便把那树枝子削成了一枝巴掌大小的剑拴在灯绳上。每次看见那把小剑,于瑟瑟都会想起那筐子鸭蛋,想起那个晚上奶奶赔进去的那些好话,她不知道桃木剑是不是真的能辟邪,她只知道,从那时候起,她就再也不能是原来那个调皮捣蛋上蹿下跳的于瑟瑟了。
于瑟瑟把那一扎扎白的黄的雪放进火盆里,她面前,是长长的板凳拼成的一张小床,上面鼓囊囊地隆起,一张印花毛毯把它盖了个严严实实,于瑟瑟伸出手想摸一摸,那捧烧着的雪,便烫到了她的手。
凌晨四点,天蒙蒙亮了,鞭炮声又响了起来,里屋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
不知是谁端过来一个碗,那碗里是几个水饺。
快吃吧,快吃吧。
那人端着碗夹着水饺就往于瑟瑟嘴里送。
于瑟瑟转过了头。
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一片片白涌了进来,他们挡住了于瑟瑟的视线,她只剩下那只小小的火盆。熄了火,天地间开始变得聒噪。锁呐声锣鼓声在于瑟瑟的身边炸开。板凳床上那个变得小小的人,被抬了起来,毛毯被扔到了一边,她的上半身被一块雪白的布紧紧包着,脸上铺了一张黄色的雪。
于瑟瑟摸了摸她的身体,冰,凉,硬。
只是睡了吧。
没人回她。
那张黄色的雪被缓缓揭开,于瑟瑟看见了睡着的她。
枯瘦,朦胧。
像是门口拴着的那盏灯。
吃点吧,这是你奶奶留给你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哭。
那碗饺子又被推到面前。
于瑟瑟摇摇头,走进厨房,抱起那个放着鸭蛋的小白桶,一枚枚放在锅里,放柴,点火。
鸭蛋滚烫烫的,冒着热气。
这才是她留给她的。
于瑟瑟捏起一枚,一口口放进嘴里。
慢点吃,慢点吃。
那个熟悉的声音慢慢地飘起,变得细碎。
于瑟瑟一愣,她拿起那一小桶鸭蛋,一枚枚慌乱地拨开,一颗颗大口吞进嘴里,那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
她又看了一眼这座坑塘边的房子,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这里没了奶奶。
从这天起,于瑟瑟,她的奶奶,就挂在了墙上。
纳兰若夕
原名刘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网络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沧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影视作品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