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回老家,都要住上两宿。起先在蓄满童年记忆、布满岁月灰尘的老屋旧宅里,后来老房子都翻盖成了明亮的楼房。奶奶、父母相继离世,兄弟们都扎根在了异乡,没有了以往喧嚣,缺少了土墙火炕的烟火气,住在崭新的“豪宅”里,却再也找不到老屋的亲切和踏实。
睡得晚,醒得早,若不是浓浓的陈酒,怕是整夜都要翻来覆去了。
亮堂堂的新房,没有了老屋的土腥味和物件陈旧的气息。
老屋木格子的窗棂上常年挂着除草的小锄头和锈迹斑斑的镰刀等各种农具。在风中飞舞如杨树叶的窗纸,从初春刮到寒冬,年根儿下扫完房子后撕下一格格破败的、灰头土脸的窗纸,再糊上亮堂堂、平展展的新窗纸。在季节的轮回里,我们常常在凝望窗棂间斗转星移的天空时入睡。光阴里的老屋储藏了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我们像一窝紫燕相互取暖,在嘈杂的打闹中成长。
家乡的天空黑得早,黑得黢黑,静寂的夜显得更长了……早晨村子在麻雀的叫声中亮得格外早。窗外那棵我从小就熟悉的老榆树,光秃秃的虬枝老干,枝枝杈杈装点着清冷、苍白的天空,那是窗框里独有的风景。
小时候在老屋里居住时,窗框顶上的空隙里总有蝙蝠居住,神秘、恐怖的精灵们就在房梁与窗户间飞来飞去,像老鼠一样的嘴脸,尖尖的厉牙发出悚人毛骨的吱吱叫声。每每这时我就害怕地钻进被子里,蒙上头,一觉就会睡到大天亮。赶上夏、秋连雨天,躺在土炕上,看倾盆大雨或滴答滴答的连阴雨。有蝎虎子在屋里窗外窜爬,伸着好奇的小脑袋,有时伸出蓝色的小舌头,喝着房檐檩条上滴落的雨水……
此时,东窗户的阳光透过格子洒了一炕斑驳的光亮,南窗户外的雀儿早早地啄着窗纸叽叽喳喳地叫着。一个小脑袋啄破了窗格儿,好奇地向屋里张望,一不小心钻进来。在一束束光影里,翅膀扑打着光阴里的灰尘,在屋里乱飞乱撞。
我们兴奋地拿着簸箕、书包和擀面杖把门窗挡好,堵住雀儿回去的路。哥儿几个不约而同地拿起毛巾,扯起床单儿和笤帚,搅乱了一束束斑驳的光柱,赤脚在炕上炕下追赶着麻雀。雀儿直到疲惫得无处可逃,就钻进装粮食的麻袋垛里,乖乖地束手就擒。
每每想起儿时的事,心里甜得都化不开了。老屋的窗棂上演了无数童稚的故事。
早上大约6点钟,在空旷的新房里,宽大玻璃窗像宽银幕一样清晰,在清晨如梦似幻的意识里上演的是童年彩色的记忆,是逝去亲人年轻时的身影……懵懵懂懂中,忽然“宽银幕”上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麦浪,眨眼间刚刚吐穗的麦子齐刷刷的,风一样地由绿变换成金黄。麦田里,大人们收获着喜悦。
“三夏”时节,公社干部来到各村,帮助农民抢收麦子,看着不到10岁的我,高大的公社干部低头侧脸问道:“累不累啊,歇会儿再割。”我头也不抬地说:“不累、不累!”其实累得早没了力气。公社干部笑笑,忙把镰刀从我手里夺下……
这时“宽银幕”像幻灯片一样一闪:一场好雨后,玉米苗已经成行连片化作几十亩的青翠,十天半个月工夫,齐腰高的玉米禾苗已经疯长成望不到边的青纱帐。毒毒的日头,衣服不知湿透了多少回,唾液粘在了口腔里,好像玉米穗子卡在了嗓子里,玉米叶的锯齿划在汗淋淋的额头、脸上、肩膀上,抬眼望望日头,一阵眩晕,梦一下子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