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04日
第15版:15

胜哥的口琴

■孟德阳

老家有个胜哥,比我大七八岁,在村里是与我比较近的本家。

小的时候我们是左右邻居,虽然不常在一起玩耍,却十分亲近。

那时的生活是清苦的。因为大家都差不多,所以也没有幸与不幸的感觉。

胜哥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子,性格也有些柔弱。我和他在生产队里属于二级劳力,干一些相对轻松的农活,当然工分也比壮劳力要低一档。我们在村办副业一起做过小五金配件。晚上闲暇的时候,一块儿跟别人学太极拳。

胜哥会吹笛子还会吹口琴,我最喜欢的是听他吹口琴。我一直以为他吹口琴的口型很夸张,上下嘴唇把牙齿都包起来,一只手握持,另一只手遮挡着嘴巴,口琴在他的手口配合下,一首首当时流行的歌曲便悠扬地在小院里飘荡。后来我自己会吹口琴了,才知道那是很正规的口琴演奏口型和手法。同时也知道,舌头在嘴里堵住琴孔奏出和弦并不是容易的事。

挖河,是衡量一个男人开始成为一个合格壮劳力的标尺。我们被工长分配在一个工段,晚上睡一个窝铺。中午我们坐在被雪堆挡风的狼窝儿里,拚命地往嘴里塞,顶多只能吃5个窝头。那些吃十几个窝头的伙伴们就笑我们细嚼慢咽,不像男子汉。当然论干活我们也是甘拜下风。不过我们也能苦中作乐。

半夜里,趴在被窝揉着酸疼的腰,嘀嘀咕咕,我编词儿,胜哥编调,弄了一段河北梆子《清平乐》:“风吹寒月高,莫道君行早,推车飞步踏晨霜……”懵懂的岁月,也不懂平仄,也不知什么叫起承转合。年代久远,后面的词我都忘了,胜哥还记得。几年前回老家,他还津津有味地唱给我听。

后来胜哥学了理发的手艺,在村里为社员服务,倒也是符合他性格特质的营生。别的村理发匠10分钟做一个活儿,他磨磨蹭蹭40分钟。等不及的跑到别处去理,他也不急,照样慢条斯理地修理每一根看起来不顺眼的头发。后来,胜哥把自己饿出胃病来了,也尽量不让等候的顾客再顶着一脑袋长头发离开。

他没有过多的奢望,像其他的安分守己的农民一样,他有自己的梦想,也有自己的满足。每个人都有理由享受属于自己的岁月静好。

命运之神在选择厄运的承受者时,并不那么耳聪目明,或许它有意测试一个善良的人在苦难中能有多坚强?我真的不敢替胜哥夸什么海口,当他的妻子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突然发作,一菜刀把很要好的邻居砍得满脸开花的那一刻起,胜哥,垂下了他装着所有美好理想的头。妻子在风里雨里语无伦次地喊着时兴的口号,他眼前是一团灰暗。

他更加沉默寡言,每天给人剃头刮脸,从原来的五毛钱一块钱,到后来也挣到了三五块钱,攒点钱便捐给了药铺。

人生的旅途都有各自的轨迹,人海茫茫,此后再也没有和胜哥在一起的经历。忙忙碌碌一晃四十年,偶尔回趟老家见个面也是匆匆忙忙,互相问候一下。有时带点吃的用的,胜哥百般推托。忙不叠地说,现在好了。吃不愁穿不愁,村里对我特别照顾,咱赶上这好社会了!

有一回,我给胜哥买了一支“上海”牌的复音口琴,当做小礼物送给他。他爱惜地接过去,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呐呐地说,唉,都不会吹了。

他仍旧住着低矮的小土房,夏天怕下雨往屋里灌水,门口挡着一道土垅子,踩得光溜溜的。在周围的新砖房的衬托下,显得那么寒酸。两年前,他在这屋里送走了他的老伴。瞅一眼清冷的灶台和漆黑的墙壁,我心里沉甸甸的。

今年中秋,我又回老家。胜哥家的土房变成了砖房,地基也比原来抬高了许多。虽然不像别人家那么宽敞,但看着新房包括铝合金门窗、院墙都挺结实。

胜哥指着墙上挂的乡镇领导结对帮扶的板,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还能住上这么结实的大砖房,以后下雨不用往外淘水了。那天来验收,县里都来人了,还有人给录像,我哭了。”

我懂得,一个困顿憋屈了几十年的汉子,被温暖触及到最柔软的那一方寸之地,情感该是怎样的渲泻。

之后,我让他扔掉了要拍打好几下才出图像的大头电视,换了一台42英寸液晶,教给他怎样使用遥控器。

再次路过胜哥家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有口琴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

2020-12-04 ■孟德阳 2 2 沧州晚报 content_6022.html 1 胜哥的口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