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先落在青石板缝里,青苔吸饱了水,在巷弄间漫溢出墨绿的纹路。往年的这个时候,伞匠的油纸伞便在老街的黛瓦白墙间次第绽放。
那条老街有多久了,没人考证,只说很早之前就有。那家伞铺有多久了,也没人记得,只感觉一直都在。
伞匠姓陈,人称伞匠陈。伞匠陈白发白须,70多岁的样子。老人总爱穿靛蓝布褂,袖口磨得泛白却总浆洗得干干净净。他摊开竹篾的动作像在抚琴,食指与中指夹住青竹片的瞬间,腕子一抖便迸出清越的脆响。
那些竹片原是倔强的,却在老人布满沟壑的手掌里温顺起来。他上下翻飞地编制伞骨,那竹片像是从他指尖生出的枝桠。最妙的是裱伞面时,油刷扫过桑皮纸的沙沙声里,一只青鲤便从西湖游上了伞面。
“这把伞骨是去年霜降前斫的竹。”有一回,我站在他的伞铺前看伞,老人忽然开口。“经冬的竹子韧劲儿足,您听——”他屈指轻叩伞面,果真传来空谷回音般的低鸣。说话间雨势渐密,斜飞的雨丝撞在油纸伞上,迸出细碎的雨星子。伞沿垂落的雨帘后,老人眼角的皱纹里还凝着笑意。
除了制作新伞,伞匠陈还帮人修理雨伞。随着他婉转的几声吆喝,总有三三两两的老人与孩子围拢过去,捧场般看他穿针引线。或许是伞骨断口常年的打磨,一条条疤痕醒目地蜷曲在他的手指上。不管是接骨架还是补破洞,他总是敏捷而利落。做得高兴时,他还会即兴来两句小曲,和身边濛濛的烟雨混搭在一起,像一幅美妙的江南画。兴致来时,他也会给大家讲一讲油纸伞的前世今生。他谈及过去造一把伞要经过选竹、制伞骨、糊纸、制伞头、绘花等100多道工序时,语气里充满了神秘和自豪。
巷口的刘阿婆曾抱着孙女断骨的雨伞来找他。伞匠陈接过伞,先转三圈,上下左右端详一番,鼻梁上架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像是给伞相面,“洋伞?”他微微一笑。他习惯称现代的各种伞为洋伞,在他眼里,流水线生产出来的雨伞少了点味道。
他认真地从簸箩里找出几根竹制伞骨,给洋伞来了个混搭。竹伞骨在铁架上敲出叮当的脆响,“铁家伙硌手,哪及竹骨知冷暖。”说话间他已把伞修好。刘阿婆笑眯眯地看着伞匠陈把旧伞打造出古朴风,感到新奇又满足。
那年深秋,老街进行改造,整条街的商铺都换上了霓虹招牌。伞匠陈的伞铺缩在奶茶店与便利店之间,像褪色的年画。有一次暴雨,几个躲雨的年轻人挤进他的伞铺,举着手机拍他补伞,“老伯,您这手艺能申请非遗吧”?伞匠陈没抬眼,细麻绳在伞骨间穿梭如织,他说:“这祖上传的活计,没那么多讲究。”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去年立冬前。银杏叶铺满青石板,老人蜷在竹椅上打盹,膝头摊着未完工的伞面,画到一半的墨梅停在枯枝处。
前段时间路过古玩市场,瞥见玻璃柜里躺着把油纸伞。伞面绘着工笔牡丹,金线勾的边在射灯下晃眼。窗外忽然落雨,雨滴打在钢化玻璃上闷闷的,再听不见那油纸伞上清脆的“叮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