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江南的雨丝尚未褪尽湿意,桐浦镇的梅山早已被暗香浸透。我循着游人的惊叹声穿过山门,忽见远处云霞浮动——那竟不是云,是漫山遍野的梅花在晨雾中苏醒了。枝条上凝结的露珠还未滴落,万千朵红梅已如婴儿初睁的明眸,在料峭寒风中轻轻颤动。
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仿佛踏入了时光的隧道。南朝谢灵运的梅花诗在耳畔回荡,林逋“疏影横斜”的意境忽然有了具象。老梅虬枝如龙蛇游走,新枝则似美人舒展的皓腕,淡粉、朱砂、月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在晨光里织就一匹流动的锦缎。最妙是那醇厚的香气,像是谁把整个冬天的月光都酿成了酒,此刻正从花蕊深处汩汩涌出。
转过山坳,忽见一树白梅临崖而立,素衣胜雪却不显寡淡,倒像古画里走出的凌波仙子。几片花瓣飘落崖下,竟引得蜂蝶争相啜吻。我正看得出神,一阵穿林风过,霎时间落英如雨。那些轻盈的精灵打着旋儿掠过竹篱,落在苔痕斑驳的台阶上,像是为前朝诗人的咏梅绝句添了新的注脚。
午后山风转暖,游人渐稀。我独坐老梅树下,看阳光将花瓣照得通透。那些看似娇弱的花朵,实则蕴藏着惊人的力量——她们在霜雪中积蓄的勇气,此刻正在绽放。细观五瓣梅花的构造,每片花瓣边缘都带着细微的波浪,恰似春水初皱的纹理。忽然懂得古人为何以梅花喻君子,这凌寒独放的身姿里,藏着对时节更替的敏锐感知,更有着不与桃李争艳的孤高。
暮色渐浓时,山间升起淡蓝的雾霭。晚开的绿萼梅在暮色中愈发清丽。归鸟掠过花枝,惊落几瓣沾着夕照的梅花。那花瓣竟像散落的星子坠入人间。山脚下传来悠扬的南箫声,吹的正是《梅花三弄》。箫声贴着花海流淌,与渐渐亮起的灯笼辉光交融,让人分不清是花染香了月色,还是月色浸透了花香。
山门将闭时回望,暮色中的梅林宛如悬浮的星云。我知道不用等到明年,当这些花朵零落成泥时,梅子会在某个雨夜悄然膨大,而梅核里沉睡的春天,正在等待下一次惊蛰的雷鸣。满山梅花不是告别,而是以飘落的方式拥抱永恒——就像所有美好的事物,终将在记忆里生长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