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秧她爸是赶大车的。
家里养着一头大青骡,套上车,四里八乡去给人家拉货。
那时候,整个浮山镇也没几辆燃油车,娶亲送嫁,搬家拉货,甚至走亲访友带的东西多,都找赶大车的。尤其是麦收秋收,家家户户拉粮食拉柴火,一大早就得去春秧家排号。
为了多赚几个车钱,春秧她爸天不亮就起床,往泡好的麻糁(带皮花生榨油后的渣子)里掺棒子面,有时候还得打上俩鸡蛋。这些天大青骡干的都是重活,得吃精料。喂饱,套上车,吆喝着出了门儿。
春秧也闲不着,拎着半桶水到村口去饮骡。大青骡拉一趟,她就去饮一回,一天到晚跑的路也不少。等到后半夜,排好的活拉完了,这才轮到自家的。春秧坐在高高的麦秸或者棒子秸上,困得睡着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一拐弯就摔下来。
等麦假或者秋假结束,春秧回来上课,脸上经常挂着伤。
不记得是四年级还是五年级了,班里开始传春秧身上有一股骡粪味儿,还编成了顺口溜:“套大车,赶大车,春秧家里养青骡。晚上搂着骡子睡,一身骡粪就饽饽。”尤其是以永强为首的那几个捣蛋孩子,上课压着嗓子喊,下课跳上桌子喊,放学跟在她身后,追着喊到家门口。
面对这些嘲笑,春秧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她的嘴笨,是无力反击回去的。喊得多了,她似乎也接受了,脸上没有表情,继续算术,做题,抄课文。但我知道,没人的时候,她会突然趴在桌子上,双手抱着头,身子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说实话,她的身上是有味,但绝不是骡粪味儿。那个年代,家家都穷,十天半个月不洗澡,一身衣服穿到换季,都是常事,谁身上没点异味儿呢?
我有心替她说几句话,又怕得罪永强他们,下次编瞎话把我也编进去,只好闭了嘴。
不久后的一天,上课突然闻到香香的味道,是雪花膏!谁抹雪花膏了?那个年代,雪花膏还算个稀罕东西,不是谁想抹就能抹的,太奢侈了。一屋子学生像狗一样耸着鼻子,最后确定,是春秧。永强他们又喊起来:“套大车,赶大车,春秧家里养青骡。晚上搂着骡子睡,一身骡粪就饽饽。买了一盒雪花膏,也给骡子抹一抹。抹一抹!”
一片嘲笑声中,春秧哭着跑回了家。
春秧上到初一,辍学了。倒不是因为那些歌谣。孩子们之间瞎胡闹,几天就过去了,谁还真当个事儿?原因是她爸从车上摔下来,轧断了腿。动手术花了不少钱,回家养伤还是钱,没人拉车,家里断了进项儿,入不敷出了。春秧她娘也想过赶车赚钱,可大青骡不听她的,一近身就尥蹶子;倒是春秧在它背上摸了一把,大青骡老老实实趴下了。
从那以后,春秧赶车,她娘装货卸货,娘俩儿撑起这个家。
上初三时我见过她一次:大青骡拉着一车檩条嘎达嘎达走着,她个子矮小,坐下瞧不见道儿,索性站在车辕上,右手扶着大青骡的屁股给它抓痒,左手拎着马鞭,时不时来一响,警告大青骡别偷懒……那架势,颇有点女中豪杰的模样。
后来上高中、大学,我基本不在村里,再没见过她。直到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国庆节,我们村修公路,河滩里建桥,我抄起相机回了家。想把修路修桥的前前后后记录下来,既为儿时的回忆留个纪念,也为新时代的乡村发展做个见证。
正取景呢,叶北海!有人喊我名字。回头一看,一匹大青骡拉着车停在路边,坐在车辕上的是春秧。她正逗弄着怀里的孩子:“快看,那是妈妈的老同学,大学考出去了。囡囡也要好好学习,也要考大学,将来才能有出息。”她抓着孩子的手,冲我摇了摇,又扭头跟后边卸车的人喊了一句,“永强,快看谁来了。叶北海,咱们老同学,你还认得不?”
我听家里说起过,永强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没上中专,到汽修厂里给人打工去了。二十出头,经人撮合,就跟春秧结婚,组建家庭,现在孩子都好几岁了。想起当年他编的歌谣,“晚上搂着骡子睡”,就觉得莫名好笑。我冲他点头示意,他举胳膊蹭了蹭满脸大汗,憨憨一笑,继续卸石头去了。
“还拉车呢?”我试着靠近大青骡,伸手摸它的鬃毛。
“今天拉完,就不拉了。”春秧在大青骡背上拍了两下,安抚它的情绪。
“怎么呢?”
“跟不上时代了。”春秧笑着说,“永强跟人谈了辆二手车,明天过户。大青骡拉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哟,那敢情好!”我抓紧调整相机,得见证大青骡的光辉时刻。
春秧也赶紧招呼卸完车的永强:“快来,北海给咱们照相。”
找准角度,调好焦距,摁下快门键,将美好定格儿。
春秧倒水,帮永强洗了手,然后把孩子交给他,重新站在车辕上。“有空来家里吃饭。”她笑着扔下一句,随手甩了个响鞭。
啪——
大青骡听到律令,奋起四蹄,昂首挺胸,拉着一家三口,顺着即将通车的柏油马路,走进了一片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