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2月05日
第12版:12

父亲的故乡

□郭学青

我和弟弟开车回去看父亲,要去的地方是父亲的故乡。我们打开高德地图一路寻回去,那个地方于我们是陌生的。地图指引的道路的沿线散落着一些村庄的名字:刘成庄村,冯家口镇,钱庄,堤口王村,博古刘村、博古于村、火把刘、燕台,厦(音sa)子郭庄……

我不知道,当年,17岁的父亲从故乡出来时是不是沿着这条路线走的。据他说,爷爷被遣送到几百里外海边一个农场后,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在家里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一路追出来。那年父亲17岁,叔叔11岁,姑姑5岁。走着走着,叔叔不见了。父亲让奶奶带着姑姑继续走,到南霞口火车站等他,他转回去找叔叔。他顺原路往回找,等找到因贪玩落下的叔叔再追上奶奶时,他整整跑了一夜。奶奶也担惊受怕等了一夜。他们用这种惨烈的方式告别了故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苦海沿边的那个农场成了爷爷一家人的家乡,尽管那里满是痛苦的回忆。当了半辈子教师的爷爷打扫了好多年厕所,父亲、叔叔、姑姑都先后艰难地成了家,我和弟弟生于斯长于斯,更是他乡作故乡。根治海河、住草窝棚、吃高粱饼子,17岁以后的父亲,再也不会被当作孩子,成了挣工分支撑全家温饱的大人,在艰苦的劳作中,磨平了少年的稚气与幻想。母亲说,她是被父亲“骗”来的,说好家里有大衣柜有炕橱,结果走进屋里比屋外深一尺的小黑屋,都是用塑料布盖着的土垒的所谓家具。

父亲的故乡,那个叫厦子郭庄的地方,还住着爷爷几个兄弟的孩子们,他们血液里留着跟我们一半相同的血液,但容貌已经很少有相似的了。在几十年不离不弃的光阴里,他们才是一家人。它们呼吸着祖先呼吸过的空气,操着几百年不曾改变的乡音,耕种着埋着一代代郭氏子孙的土地,吃着那方水土孕育出的粮食和蔬菜。在一年年的周而复始里,他们慢慢成长。只有婚丧嫁娶这种重大事件,父亲、叔叔、弟弟才会代表我们一家回到故乡,跟那里的族人聚在一起,热络里泛着生疏,激动里暗生感慨。在那里,据父亲说还有我们的两间房,但多年失修,基本上已荡然无存,另一个叔叔已在上面盖起了房子,我们连一个想象中的老屋也没有了。

我想象不出故乡的样子,作为女孩子,我到四十多岁都不曾回去过。每次见弟弟跟着父亲和叔叔回去,都会失落一阵子。看他们回来后兴奋的样子,就奇怪老家究竟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能让爷俩儿喋喋不休地念叨好几天。

直到爷爷去世,我才随父母一起把爷爷骨灰安放回老家。爷爷是个冷清平和的人,年轻时的激越早在一次次变故中消弭殆尽,他随遇而安,慎独自修,清静无为。奶奶走后,他一个人打渔,一个人织网,一个人看报。打渔要走好远,渔网撒得溜圆,鱼打回来并不吃,分给儿女和邻居。织网时就坐在炕上,戴着花镜,手里捏着纤细的梭子,一个花一个花地打,一天不出一声。报纸是他区别于周围普通村人的标志,也是他每天的功课,偶尔有串门的来问他国家大事,他不屑于他们的瞎猜乱说才会简要分析一下当前形势。整个生产队的人都知道郭大爷是个明白人。没人能想到他十一岁为求学独自要饭走着去了天津,也没人能想到他曾经跑到抗日战场上背伤员。他的热血留给了故乡,血脉散落在他乡。直到去世后,才跟等了他二十年的奶奶的魂魄一起回到了那片爱恨交加的故土,那里的一小块土地上,已经给他们预留了位置,郭氏祖先们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了。这是宿命,是那辈人的终极归宿。

我第一次看见心心念念好久了的故乡。其实就是华北平原上极普通的一个小村庄,一排排不太高大的房子,宽宽窄窄的胡同,屋前晒太阳的老人和跑来跑去的孩子。一切都是一个村庄该有的样子。只是那些人,都很面善,仿佛见过似的。他们都向我们张望着,一一确定我们的身份,然后恍然般地点头,在纵横交错的血缘里就有了我们一个位置。这,大概就是故乡的意义和魅力吧!认祖归宗,一直是中国人的头等大事。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人类终极思考。

那之后,市里组织作家采风,说南霞口有个万亩森林氧吧。听到那个名字,我一下子失了神。南霞口火车站,是父亲跑了一夜、奶奶等了一夜后离开故乡的最后记忆。等车子到了那里,村口那座建于1910年的四级火车站早已经作废,被时光清了零。取而代之的是修着木头栈道的万亩杨树林和络绎不绝的游客。好像南霞口总是喧闹的,总被历史选中。踱到林边才发现大运河就依傍而行。原来南霞口,是运河岸边的一个码头,以前叫南下口,后改南夏口,又改南霞口。这里注定是别离和重逢的驿站,注定是远行和归乡的起止点。从名字的修改过程中看出,人们努力剔除村名中的忧伤色彩,直到找到“霞光”的那个“霞”字。人类对光明总是充满向往。我以一名外人的身份游荡在村口这片树林里,因为要紧跟采风队伍而不得擅自独行,我向那个叫厦(sa)子郭庄的地方眺望了几眼,终与她又一次擦肩而过。

没想到仅仅一年后,父亲就追随爷爷奶奶回到了故乡,他和他的父亲母亲终于在老家的土地上团圆了。17岁离开的少年,变成一个七旬老翁回家了。五十多年的时光空在那块土地上,没人能填满它。我不知道他最强壮的那部分身体是否还认得家乡,我们一路喊着他的亡灵回家,但当年跑了一宿离开的那个少年,已经把最好的自己给了他乡。

离开我整整一年的父亲,是在一个收获的季节走掉的,他肯定一直后悔没能把那些摆弄得水水灵灵的大白菜收回家。他是那么得意自己摆弄得那些蔬菜。

只一年,我跟弟弟就找不到他安眠的地方了,地边上疯长的野草有一人深,树木茂盛,还新盖了两栋房子。我们凭记忆穿过一片收完玉米槌儿玉米秆仍矗立着的玉米地,在一片大白菜中找到他。家乡或者异乡,都不会为谁原物封存,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大自然的好奇心一直都在,它不会停下匆匆的脚步。只是那块地的新主人居然也种了一片大白菜,绿油油的,嫩黄的菜心翻出来,像一朵朵绿牡丹,铺排在父亲周围,用最朴素的农民的方式欢迎这个游子回家。

给他送了两身寒衣,还有他爱吃的烧鸡、蛋糕以及水果。今年以后,这些东西就都由我替他吃了。跪在故乡的土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从此,山高水长,我们将在两个世界里彼此想念。他永远留在那里,再也没人能撵走他。而我,将离他越来越远,那里不是我的归宿。

往回走时,竟在丢弃的玉米秆中发现一个瓷瓷实实的玉米槌儿,剥去玉米苞,露出金黄亮眼的胴体,就像深秋结出的花朵;或者就是重新在泥土里长出来的父亲。我带它回家,放在佛龛旁边。它带着故乡的体温和父亲的爱,在我家里和心里的一个角落扎下根去。

郭学青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当时只道是寻常》、长篇报告文学《天成之路》《大商至诚》、诗集《丢失的歌唱》(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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