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个静谧的冬夜，读《围炉夜话》。书中虚拟了冬日拥着火炉，与至交好友畅谈文艺的情境，不由得我想起乡村“围炉夜话”的温馨往事。

今天看来，那时的乡村夜生活是单调的、寂寞的，但也充满着不尽的趣味。村里人吃过晚饭后，喜欢三三两两地聚到某一家去烤火、闲话。其实，父亲是村里的干部，精通“抹灰”技术，给邻里乡亲帮忙灰屋子都是义务的，也不吃人家的饭，人缘极好，村里人素来敬仰。因此，邻居们晚饭后都喜欢到我们家来坐坐。娘张罗着沏好茶水，摆好旱烟盒子。

来串门闲坐的大多是近邻，也有一些人是利用晚上的时间来和父亲谈村事或家事的。为了方便人们坐，父亲还专门到集市上买来一条老式的宽大“春凳”。后来，有收古董的看中了它，想高价收买。父母坚持不卖，说凳子就是让人坐的嘛，卖它做什么？

其实，围炉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是围火盆。村里人喜欢用废旧洗脸盆或者弃用的小铁锅，生一堆旺旺的火。屋里暖和，烤得人们心里也热乎乎的。小干柴一般不烧，燃得太快，唱主角的是干透了的玉米轴或早就劈好了的木料杂拌儿，这玩意儿耐烧。冬天里的农家因榨油，都贮存有晒干的花生壳和葵花子。抓一把扔到火堆里，木头杂拌儿就烧起来了。青烟是会冒的，只要打开门窗，一会儿便就会散去。青烟过后，火堆旺起来了。这个时候，邻里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来人大概总有七八个，男女都有，还有领了孩子的。进门就笑着问吃了吗。娘就命令我们小孩子们给大爷大娘叔叔婶婶们让座，她自己则忙着让烟让茶。烟，大多是旱烟；茶，也就是很平常的茉莉花茶。大家也并不客气，接过水就喝，拿过烟就吸。还有不用让，自己动手卷烟倒茶的。几句闲话后，女人们就脱鞋上炕，盘腿而坐；男人们便在地上围着火盆闲聊起来。盆中的火，熊熊地烧；口中的话，汩汩地淌。

火盆，是放在炕下砖地上的。因此，男人们抢着坐小板床儿、马扎儿，这样离火近，暖和；点烟，也不用太费劲去弯腰。坐在炕沿和板凳上的人，则喜欢用双手捧着玻璃茶杯，让热茶呵着手，啜一口，说一句，也惬意得很。

话题是不断的，也是随心所欲的，无非是庄稼、家事、趣闻、旧事。女人们不参与男人们的话题。她们在炕上挨挨挤挤坐着，时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时而爆发一阵大笑，让地上的人们愣愣的不知所以。说过几个话题以后，有人到我家外屋拿来几块红薯，或在袋子里抓一把带壳花生，顺手把它们埋在火里。不一会儿，暖暖的屋子里就会飘起阵阵烤红薯的清香。花生皮易燃易糊，需及时取出。大家往往为了翻找、争抢一个花生，爆发出阵阵笑声。当然，我们这些待在一边的小孩子是最大的受益者。

屋里的温度渐渐升高，人们越说越热闹。上了年纪的老人插不上话，躲在后面，眯着眼，偶尔说上一两句，也并没有人去听，只好知趣地去做听众。烟，一圈一圈地散；茶，一轮一轮地续。火盆里的火势弱了下去，需要加柴火了。父亲去院子里，用簸箕收来玉米轴，加入火盆中，火势复旺。不知谁把空了的烟盒纸扔在火堆里，那纸便随着火舌往上飘，像极了多变的蝴蝶。小孩子们纷纷起身去抢、去抓，呜呜哇哇乱作一团，让大人们止了话头儿，一顿佯装的呵斥。

邻居四爷，是个解放前入党的老党员、老村干部。因为插不上话，就眯缝着眼听，不料，忽然就打起了呼噜。大家都笑了。有人叫他：四爷，你老讲讲那年鬼子来咱村扫荡酿成惨案的事吧？四爷从梦中回到现实，望望大家，道：不是给你们讲过多少次了吗？有人搭腔：这可是咱村最让人难忘的一件事，听说上了书的。四爷已经七十多岁了，此刻也来了精神：对对，人家写书的人还专门访问了我呢！

二顺子麻利地给四爷递上烟，殷勤地点上，又端给老爷子一杯热茶。四爷呷了一口茶，这是润嗓，也似乎是提醒众人静下来。此时，火映照着一张张红润的脸，屋子里闻得见火堆的“呼呼”声，抑或偶尔玉米粒爆火的“噼啪”声。四爷直直身子，两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打了几下，似乎是一个序。四爷又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开始了他的讲述：“咱们村是一个封建堡垒的村子……”这句话，四爷多少年如一日，每一次给学生们忆苦思甜，或讲村史，都是这一句开头，“抗日战争时期，英勇的八路军战士在咱们这块土地上牺牲了不少；反过来说，日本鬼子也死了不少……”听到这里，二顺子憋不住笑了起来。四爷眼一瞪，严厉地问：“你笑嘛？一点起码的爱国感情都没有。”回头对我父亲说：“你是村干部，明儿个让二顺子这混蛋小子写个检查。”接着，又声情并茂地讲起来。

夜，渐渐深了，大家陆续散去。剩下几个健谈的，仍然喝着茶，抽着烟，一直守到火堆渐渐熄灭。围炉夜话，是美好的。在那个时代，驱走了村里人们劳动的疲倦和种种的烦闷与寂寞，能不自觉地让人们升华为对生活、对生命的洞然。

又到冬天。然而，围炉夜话的情景恐怕再也寻不着了。曾经温暖了一代又一代人们的火盆和火炉也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昔日暖融融的夜晚，已经暗淡褪色成为我童年记忆中的一张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