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一个温馨的城市里安了家，心情无比激动。我在激动时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父母亲，他们辛苦一生，却从来也没离开过那个小村子。我很快做出了接父母到大城市里小住的决定。

父亲的性格我是清楚的，如村口的那棵老榆树，有着一种倔强。他不为我的劝说所动，执意留在小县城的家里和楼下的邻居打打牌，聊聊天，他说这样的日子比在大城市里过得舒坦。母亲也有些不情愿，说大城市里车多人多，出入不方便，又说她年纪也大了，帮不了我什么忙，只有添乱的份儿。我把母亲的各种理由都一一驳回了，并一再向母亲保证，不会让她有任何的担忧和顾虑，而且还信誓旦旦地加了一条，保证她的儿媳妇像待亲妈一样待她。母亲笑着答应了，又郑重其事地强调了好几遍，说我的理由是多余的，她相信我的眼光不会差，更相信她的儿媳妇会像她一样善良和朴实。

母亲似乎对这个人人向往的城市没有多大兴致，住了一个多月，除了让我带她去了一次公园，就再也没有想到外面转转。有时候看到她站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地向外望，我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难过，我能猜到母亲的心思，但又不能说出口。

其实小区里的花草早已凋谢，只有低矮的冬青和两棵叶子正红的红栌树，点缀着这天气日渐变冷的季节。 我取了两只凳子，与母亲并排坐在大大的落地窗前，一起看楼下的红栌树。说心里话，很久没有临窗而望了，似乎家里生活的路线一直固定在厨房、书房和卧室之间，宽敞的客厅仿佛是我匆匆而过的景点。如今和母亲并肩而坐，一种无比的亲切和熟悉，就像小时候，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在月光下等父亲归来。 母亲指了指风中摇动的红栌树，让我看挂在树上的几片火红的叶子。母亲说她没见过这样红的叶子，而且在这冷风里还赖在树上不落。我正要告诉母亲有关红栌的生长特点和独具的美丽，却被母亲轻轻的一声叹息打断了：子不识时令，在该落的时候不落啊!不像老家的桐树、榆树，在人们刚穿上夹袄的时候，北风一吹，都叶落归根，各回各家了。 母亲接着说了一句“七十三、八十四……”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过了跟前这个年，母亲刚好七十三，这个年岁，在她那一代人的眼里是一个坎。

看母亲凝重的表情，我立马把话题转移到高兴的事上，可母亲一时缓不过来，没有接我的话茬。等我起身为母亲沏好一杯茶递过去时，母亲才问我什么时候送她回老家。我说来一趟不容易，等过了年，天暖了再说。母亲没等我说完，连连摆手，一口气说了几个等不到。我以工作忙为理由婉拒了母亲，可心里却隐隐的痛，痛母亲的不开心。

一连几天，母亲也没有再提回去的事，也没有站在窗前看红栌树，而是一整天的时间，都斜靠在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不像刚来的时候，在厨房里一忙就是一天，变着花样做家乡的美食。母亲反常的精神状态，让我惴惴不安。我只好背着母亲，电话里和父亲商量，父亲默许了我的主意。我于是告诉母亲，父亲在家生活起居不太方便，需要她的照料，父亲央求她回去。这既让自己有了退路，又让母亲实现了回去的愿望。

母亲回去的那天，天下了小雪，红栌树的叶子还没有落光，在薄薄的雪幕里愈发红艳。在经过那两棵红栌树时，母亲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我家的窗子，又看了看雪中的红栌树。我知道母亲的心里藏着的牵挂是我。

自那以后的十多年里，母亲再也没有离开家乡的小城。母亲是在一次早餐时猝然倒地的，幸好及时送医挽救了生命，但昏迷七天之后，醒来已经不认得这个熟悉的世界。我守在母亲身边，成了距离母亲最近的陌生人。那一年母亲刚好八十四岁，家里人都明白，这一年是母亲生命中的一个坎。

母亲在床上一躺就是五年，精神状态时好时坏，期间有一段时间，还能靠在病床上端碗吃饭，只是动作迟缓，虽然偶尔喊出我的名字，却辨认不出我是谁。母亲只是无休无止地说那些车轱辘话。我是无法劝停母亲的，只等她说累了，才靠在床头上眯起眼睛。有一次，母亲竟然停止了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窗台上的红花和外面的绿树。并且身体前倾，抬了抬胳膊，做出了一个伸手的动作。我赶紧托起母亲的手腕，帮她平衡前倾的身体。没想到瘦弱的母亲竟然抓住了我的手，试图站起来。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母亲移到阳台，准备往椅子上靠的时候，母亲的一只手抓住了那朵红得惹眼的花。花朵攥在母亲手里，花盆掉在地上。母亲无视我的存在，眼睛盯着手里的花，面无表情。我趷蹴在母亲身边，下意识地把头靠近母亲的臂弯，如儿时靠在母亲怀里的画面。

恍惚间，听到母亲含糊不清地说要回老家。我心里一惊，抬起头看母亲。母亲没有停下来，一直念叨着回老家。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站在落地窗前，看那两棵红栌树的情景。我一下子情感破防，泪流不止。我轻摇着母亲的胳膊，告诉母亲，这就是老家，您还想回哪里啊！ 母亲毫无反应，依然攥着那片红得耀眼的花朵。我凝视着母亲手里的花朵，仿佛看见那年窗前落下的红栌叶。根是红栌叶的止宿，而家才是母亲最终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