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关注了近十年的两棵树在水被抽干之后显出颓势,上半部分枝叶已然干枯,生存之虞突袭过来。它们猝不及防地被带累着走向命运的拐点。
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我就被吸引了。
不是因为它们长得特别,也不是因为它们是稀有植物品种,就是北方随处可见的榆树,只在仲春时节挂上串串榆钱儿,多多少少给人留下一点春天的韵道,但很快便被姹紫嫣红淹没。榆树在每个季节几乎都是哑默的,哑默到任谁都熟视无睹。
我注意到它们,盖因为它们所处的位置。
它们既不在堤岸上,也不临水照影,而是孑立于河道半坡,不当不正,放眼望去,整条河道,也就这么两棵榆树孤零零地斜躺在空荡荡的河道上,独占了一河道的风景。
喜欢上它们,还因为它们既不挺拔,也不妖娆,就那么遗世独立斜斜地伸向水面,以亲水的姿态展示着它们的温润与诗意——它们就像一对清雅散逸的神仙眷侣,舍去与同类比肩的机会,静享自然的赐予与四时的美好。
不清楚它们当初是如何来到这里,并安恬地驻扎下来。当我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已经阅历了无数岁月风霜,如同迈入中年的夫妻,以一份安详与惬意迎接我惊羡的目光。
应该是个初夏的傍晚,烦劳了一天的我无意中从小区后门踅出去。出南门,过马路,就是那条镌刻在历史教科书上最著名的河流——大运河。路两边是茂盛的国槐,算不上高大,但密植着。正是槐角初缀,条条流苏般嫩黄地挂在深绿中,煞是清简。
初夏的夕阳在远处的垂柳间嫣红地半露着,像个娇羞的新娘。隔岸那一大片滩涂早已环抱成岛屿——被河水环绕着,青青绿绿地生长着一些树木和庄稼。
伫立河岸,无风,平静的河面波澜不兴,水中倒映着河对岸的树木,连枝叶都清晰可辨。待我把目光从河对岸向南移去,移向那道最大的弧度,却在中段碰到了特立独行的它们。
这是一段没经过整修的原始河道,堤岸依然保持着原始风韵,粗粗拉拉的土坡与不成形状的树木构成田野河流特有的生动。历史的风霜在目光触及到它们时扑面而来——我看到了它们的挣扎与陪伴,就如同一对走过人生大半路程的夫妻,在艰苦的岁月里相扶相携。青春亮丽光景里轰轰烈烈的爱情美妙且令人艳羡,而混合了艰辛味道与时光雕刻的感情更隽永。
夕阳是属于每个仰望并赞美它们的人的,它更属于这两棵独处的树,它们是那么默契,那么静谧——静谧地仿佛它们原本就该在那儿,从亘古到如今。从身形看,它们的生存必定艰辛。不然,也不会斜出整个身子以就水源了——应该不会是人为的吧?如果它们想站起来,又有谁能够阻挡得了呢?它们这种情形,必定是承受生存艰辛所必需的姿态。
好在它们互相为伴,不管生存压力多么大,有了陪伴的艰辛就像这夕阳照彻的河流,罩上了一层暖暖的晚霞色。日子不就是这个样子吗?一个人的孤独凄绝荒寒,有了伴的路再坎坷也有一抹柔情在胸。
此后的日子,它们成了我的陪伴。
一年四季,它们就是我百看不厌的风景。无论是清晨散步,还是傍晚消食休闲,走到河边,一回眸,就是它们斜斜的身影。日子久了,它们就像我的两个朋友,那种心心相印,似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朋友。为此,我不知道给它们拍了多少照片,只要站在河岸,我必定掏出手机,拍上一两张,即便昨天刚刚拍过,此时还是忍不住要再拍上一回,记录它们的四时模样成为我的一种习惯。有一次被朋友看到好几组留有它们身影的照片,朋友惊讶:你都是在同一个位置拍的?架着相机?我哂笑:无须架起相机,就是手机,大体是同一个位置,但可能前后相差几十或上百米。朋友赞我是有心人,我依旧哂笑:有心人算不上吧,我相信大多数看到它们的人,都会有我这样的感觉,也可能会跟我一样记录下它们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下的剪影。
审美是与生俱来的,每当我举着手机寻找比上一次更合适的角度拍摄时,总有近旁的行人或驻足或放慢脚步,扭着身子望向河道里的它们,一种惬意瞬间在脸上呈现:这河弯,这浅水,再加上袅娜无比的这两棵树,任是光秃秃的冬天都是最美最柔润的风景。
生性不喜雕琢,所以一俟看到它们蔫蔫的似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模样,心底的不舍陡然冲出来——相对于那种整齐划一分区明晰的园艺,我更喜欢不事雕琢的自然生态,有了设计师的主观参与,美则美矣,但跟自然相比,总是多了一份刻意与装腔作势。
这两棵相依相伴了大半生的榆树,它们的命运不知道将被人为地掸向何方?
没了它们的陪伴,我望向河道的目光,不知道会空洞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