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炎热的午夜,袁午在床上翻来覆去。母亲在外屋“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袁午闭上眼,试着不去听,但“嗞啦”一声响,把他从床上拽下来。
眼前的景象让他崩溃——86岁的母亲李秀兰又一次扯掉了兜满排泄物的纸尿裤。他只能叹了口气,硬撑着眼皮给母亲擦洗,再换上干净的尿垫。
在北京,像李秀兰这样的重度失能失智老人有26.6万,他们中的90%以上都在家养老,由伴侣、子女或保姆长期照护。好在,政策制定者已经关注到这些问题,正在试点探索新的居家养老服务模式,希望填补这片空白。未来,随着长期护理保障制度逐渐在北京铺开,为照护者们“松绑”将不再遥不可及。
“能自己干的,我就不麻烦你们”
“你们这儿能上门给老人理发吗?”
袁午焦头烂额地推开了北京市西城全总社区养老服务驿站(以下简称“西城全总驿站”)的门。他语速很快,母亲此时正一个人躺在家里,他得尽快赶回去。
李秀兰失能这两年,一直由袁午照顾。近些年,袁午越发吃力,他60岁了,“夜里实在是熬不住”,但他没有选择:母子二人的退休金加在一起,每月9000元整,而保姆一个月的薪水要六七千元,请不起;周围接收失能老人的养老院最低也要每月8000元钱,住不起。他只能自己来。
天热,给卧床的母亲理发是当务之急,否则容易闷出痱子。以前,他都是找小区理发店的师傅上门,15元一次,前两天一问,涨到30元,“太贵了”。听邻居说,社区养老服务驿站也能上门理发,他来问问价。“免费的。”西城全总驿站站长刘睿说。李秀兰已经通过了重度失能老人的评估,每个月有600元的重度失能补贴,这笔钱既可以用来购买尿垫、纸尿裤等照护产品,又可以用来在周边的养老机构购买上门理发、修脚、助浴等服务。
从2021年开始,北京市已将重度失能失智老年人、城乡特困老年人等纳入了基本养老服务对象清单,按照就近原则分配给社区养老服务驿站,驿站每月提供共计80分钟的上门服务,政府来买单。
“能自己干的,我就不麻烦你们。”这是驿站工作人员听到家属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很多人把家里的老人照顾得不错,但因未经专业培训,有些细节容易被忽视。
比如脚,这是失能老人护理的死角。很多老人家属不会清洁,有人曾打听过修脚店师傅的上门价格——一次150元,“舍不得,能凑合就凑合了。”
护理员陈素芳见过最糟糕的,袜子脱下来,灰趾甲极厚,有三四厘米长,“像爪子,看都没法看”,很久没洗过的皮肤上积了厚厚一层皴。老人平时由老伴儿照护,老伴儿会给他擦洗身体,但不知道怎么泡脚,也不会修脚。
第一次给老人修脚,陈素芳光是用水泡就泡了近一个小时,老人的指甲又厚又硬,普通指甲刀剪不动,她拿出专业的修脚剪刀。折腾了总共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她有了一些成就感。
照护者希望“喘口气”
这种成就感不多,驿站工作人员更常感受到的是无力。“每月上门的这两次,真的能帮到人家吗?”这样的问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他们心中响起。
驿站提供的助老服务能解决袁午当下给母亲理发的燃眉之急,但解决不了他一直以来的困境——他太想睡个好觉了,然而,白天黑夜,他都被失能的母亲拴在床边,不得喘息。
和他情况类似的还有陈素芳的客户边骋。边骋和妹妹一直单身,已经照顾96岁的母亲13年了。眼看着自己63岁的生日就要到了,她的愿望是和妹妹一起出去旅游,玩几天。
“我需要一个人在我家住一两天,把配好的药给我妈吃了,给她换个纸尿裤,她想喝水的时候给她递杯水,她想吃饭的时候别让她饿着。”边骋很想要抛开“床前孝女”的身份,做一天自己,但这很难实现。
北京市丰台区的颐年堂养老院曾组建了一支由30名工作人员组成的专业护理队伍,为117户家庭提供“喘息服务”。养老院的管理人员侯丽丽表示,“喘息服务”从政策设计上来看非常好,但在实际操作中仍然遇到了问题:家属很难真正得到解放,有的失能老人离不开家属,家属离开老人太久也不放心。
“买不到”“买不起”的上门医疗护理
目前,对大多数失能老人家庭来说,上门医疗护理既“买不到”,又“买不起”。
骆英和三个兄弟姐妹轮流住在96岁重度失能的母亲家,照护母亲。她自己也73岁了,一只眼睛几乎失明,腰也不好。她最怕的就是母亲生病。家住4楼,没电梯,母亲不舒服的时候,她来到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询问医护人员能否上门输液、看病,对方拒绝了。
没办法,只能带着老人过去。下楼的时候,担心压迫到母亲腹部的肿瘤,不能背,便让她坐在轮椅上。三个六七十岁的子女再加一个孙辈,连人带轮椅把老人抬下一层层台阶。
上述北京市民政局相关科室负责人认为,老百姓“买不到”上门医疗护理服务的原因有几个,一是上门服务的医护人员需要承担比在机构内护理更高的风险,“家里,无论是卫生条件还是医疗设备,都达不到医疗机构的标准”;二是社区卫生医院医疗资源紧缺,医护人员人力不足,相比在机构坐诊,上门服务效率大大降低;三是制度设计缺乏激励机制,医护人员上门动力不足,即使有时间,也不愿意上门服务。
更大的难题在于“买不起”。比如,999急救中心可以上门为失能老人换胃管,但每次上门仅车费和服务费就近200元,这还不包括医疗护理费用,且不支持医保报销。有些社区卫生服务中心的医疗护理费用可以通过医保报销,但上门服务费要单独收取,一次110元。
在照顾母亲这些年里,边骋和妹妹也变成了老人。母女三人的退休金加起来有12000元,如果花掉一半请个保姆,姐妹俩就能过得轻松些。但这笔钱得省下来,毕竟她们还要为自己的养老做打算。
“十几二十年转眼就过去了,到我们失能的那天,会是谁来照顾我们呢?”边骋问记者。(袁午、边骋、骆英为化名)
据新京报
护理员陈素芳正在失能老人家里给老人修脚。
午餐时段,丰台区一家养老驿站正在为失能老人提供助餐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