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跟鱼有渊源。父亲一辈子都在跟我讲他要变成一条鱼多好,能在水里游,说不准儿哪天就能游到海里去见见难得的辽阔与苍茫。
我对此产生了怀疑,就咱这小水沟,甭看离海近,你啥时能游过去?再说它能通海吗?
父亲瞪了我一眼,这很有可能,百分之一百二。咱们这儿是不是有座铁佛寺,那铁佛挣脱锁链,一心向着东光跑,留佛寺留不住,接佛寺接不着,“东——光——,”“东——光——”你听那声音就是咱这儿。小和尚吃了十笼扇包子,背铁佛上岸,又一路小跑将铁佛蹾在了泉眼上,这泉眼是不是通东海?我闷住了。我知道,自那次脑出血,父亲的大脑就有些不清楚。一年后,父亲又患上了栓塞,见人就呜呜地哭。
霍哥是当地出了名的垂钓爱好者,先是用海杆儿甩,后是自己织网撒,最后不过瘾改用冲锋舟了。一个冲锋舟放进去,多远的鱼群也能尽收眼底。那天晌午霍哥打电话来,要我马上出门接他,他给送来了十来斤小鲫鱼。我说你就在我这儿吃吧,怪热的就别回去啦。他说他不吃鱼。我说为嘛“他一转身,甩给我一句话:“下次逮来还送你,我知道你父亲爱吃鱼。”我说你咋知道?他笑笑,没回答。
我被这些鱼迷惑得不行,就没全杀掉,特意留了一些在浴室的浴缸里。被放生的这些鲫鱼生命力极强,一入水就欢实得不行,有些还学起了鲤鱼跃龙门的样子,目的是想要跳出这浴缸去逃生。其实,要想脱离这束缚很难,没有一条鱼能成功。父亲高兴了,不管忙闲,时不时地就站在浴缸前看。他说:“我就想成为一条鱼,你看它多自由。”我说它自由吗?怎么老在我们的视野里。
父亲吃了一辈子鱼,没有一条是自己抓的或钓的,或许爱吃鱼的人都这样。在那个“吃鱼籽不识数”的孩提时代,父亲总往自己的嘴里送去母亲用棉籽油煎的香喷喷的鱼籽,我知道那是糊弄我。那些鱼籽黄黄的,泛着油光,我从来不吃,甚至不敢吃,但我会远远地望着它们,这些鱼籽紧抱着团,谁也不愿离开谁的样子。
我不愿看人老了的样子,面对着父亲也是一样。父亲总爱跟这些鱼儿较劲。那天我听见洗手间里一阵水溅起来的声音,推门就见父亲手握一个倒扣的脸盆,正用劲地扣那些鱼儿呢,牙关咬得很紧,还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咋就不让我逮着呢。”
父亲走了,他选择了麦苗葱翠的季节,他说过不给自己留遗憾,在这大好的时光里他不会损毁一棵庄稼。父亲走前说,以后的日子你要善待你娘,你娘这辈子不容易。我点了点头,泪水又一次盈满我的眼眶。
父亲走之前,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鱼,在家乡的小河里游啊游啊,拨开纷乱的水草,一副披荆斩棘的模样。他说他有一个志向,一定要游到大海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