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条河流,风平浪静,从夏流到秋。八月就像季节肩膀上的一根扁担,一头连着夏,一头连着秋。一年一年,时光追赶着,忙不迭地漫过昨天,溯过今天,涌向明天,丝毫不怜悯额头日渐加深的纹络,鬓角日益增多的白发。等年轮雕刻下的岁月落地生根,日子慌了,才发现回不去了,也已经停不下来车轱辘一样滚着前行的脚步。
进入八月一个礼拜就交节了。立秋过后,风似乎飒爽了些,夏的温度却丝毫未减。还需要一个节气,这余热炎炎才能过渡到清晨的树叶和草尖上,露水晶莹的秋的清凉。处暑过后,夏便伴着秋虫的合唱,于夜的静谧中,在一个带着秋霜果实的夜里,悄然谢幕。嘶哑的蝉鸣逐渐远去时,很容易令人想起“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的蝉诗,每一种告别都是令人伤感的结局。
入秋的月光突然清亮起来,令我倏地忆起儿时在月光下游戏的时光。大队门口是一片空地,一侧摆放了几座用棒子秸秆搭成的三角形空心垛塔。满地的白月光,一群孩子依次拉着对方的后衣襟,玩“扯拉拉衣”游戏,像一个大扇面被风吹着,呼啦啦忽左忽右。一会又坐在地上丢手绢,转眼就分散开钻进垛塔捉起迷藏。脚下是被人们踩实了的黄土地,即使摔在地上也摔不坏,玩得那叫一个欢实开心。
儿时的月亮是一群孩子的,现在的月亮谁的也不是,只能站在阳台隔着玻璃看,距离我们好远。偶尔一个和风柔软的晚上走出去散步,洒在水泥地面的全是昏黄的灯光,清冽的白月光一去不返,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声一去不返。
至今伤秋,因为白天一下子让黑夜偷走了许多,因为它有草木生机凋敝的凄凉,还有让人的皮肤拘束的冷,或许还因为一场思念在秋季。实际上,还未来得及思念,冬就迫不及待地来敲门了。逝者如斯,秋显得如此短暂,又如此珍贵。
当一片落叶姗然落地时,天还热着,这枚树叶便像极了一场阴谋的前探。“箨兮箨兮,风其吹女。”袅袅秋风吹枯了绿,春风越吹越暖,秋风却愈吹愈凉。
该整理一下衣橱了。夏装逐渐谢幕,而秋装陆续登场。夏似乎很不情愿离开,腻腻歪歪赖在悲声蝉鸣里。秋也仿佛不耐烦了,突然还会烦躁地热上几天。我在这份燥热中,反复摆弄着衣服,于一份似是而非的期待中,安静地等秋平静下来。
经过最后一次“回暖”,雨成了这个季节的主宰。天气突然变了脸,那场秋雨足足下了一个礼拜,对于生活在城市的人来说,蜗居在家,除了安逸就是幸福。而在乡下,倒退几十年前老家的土房子,逢到连阴雨的天气是极为焦虑的。屋顶上晕开一片片的湿,水滴劈里啪啦往下滴。奶奶把床单四角吊起来,漏下的雨水集中到床单最低处,下面放一个瓷脸盆,滴滴答答的声音便不绝于耳。几个被单同时滴水时,滴答声便交织在一起,变成一曲“交响乐”。夜里,我是伴随着这时急时缓有节奏的叮咚声进入梦乡的,那种声音至今清晰地萦回在我脑海里。
农村的麦收和秋收是最不希望下雨的,所谓抢秋就是庄稼成熟后的一段时日,天气好时,快速把庄稼收回来,颗粒归仓就算完成秋收。一旦遇到连雨天,农民只能望天祈祷。有一年的雨下了足足半个月,地里成熟的玉米株全倒在齐腰的水里。大家都在诅咒这雨。他们趟着水,用肩扛背驼的方式把粮食运到家里,辛苦自不必说。
日子很快来到中秋。中秋节是团圆日,要和家人团聚的,于是,后备厢里装满了食品及日用品,携家带口浩浩荡荡地回老家去,跟年迈但尚健康的公公婆婆过中秋节。婆婆门前是一片空地,安放了六个铁丝编制的直径两米、高两米的玉米囤,被公婆一层层码放整齐的玉米像一群开口嬉笑的娃娃,泛着生命的金黄色。只有到了公婆的家里,才体会出日子的鲜活,我爱极了这个家里令人喜悦的烟火气。满院子晾晒的红枣铺出一地的玛瑙;柿树结下了圆浑的柿子挂满枝头,微黄而倔强地绿着;石榴树的果实是粉红的,过不了多久就会红透并开口笑了;一只系着铃铛的小花狗奔跑嬉戏的铃声,两只大鹅高亢的叫声。屋内刚出锅热气腾腾的大包子,清脆细碎的碟碗相碰的声音……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蒸腾红火。
春天种下的种子,秋天几百倍的收成,公婆开心得不得了。他们不觉得累,即使白了两鬓,即使弯了腰身。因为秋稍纵即逝,他们顾不得享受这个季节的清爽,他们依然汗流浃背。
菜园里的菜绿油油的,一棵棵盘丝吊着的丝瓜,一丛丛绿蒙蒙香菜,一株株嫩绿的白菜,还有栽下一次虚根来年随处蓬勃的曲曲菜。喜欢到极致,蹲下来亲自揪几根青菜,一种收获的丰满盈然而生。
回城时的后备厢里换成了嫩玉米,南瓜,红枣,及蔬菜,它们是公婆满满的爱。汽车开动,后视镜里映出公婆站在金黄玉米囤前的身影,目送我们拐弯出村。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睛却意外潮湿起来。离开农村几十年了,却从来没离开过这片家乡的土地。
秋天何其短暂,短到来不及伤感。它在一片收成后的萧瑟荒芜里,用粮食和果实保持着最后一份尊严;它在一片收获与秩序中,播下粒粒麦种,开启了又一场生命的旅程。
我于这个秋天,接受着一份喜悦,一份安暖和一份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