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大姑，也就是我的姑姥姥，是大平原上极平凡的一位小脚女人，目不识丁，且晚年失明。她已去世多年，至今还站在我家古色古香的镜框里，日日夜夜地凝望着我们。

姑姥姥一生勤劳，拉扯着六个孩子生活，还要照顾公婆和四个小叔、小姑子。娘说姑姥姥从结婚起，就是“两头不见太阳”地生活、生产，地上一把铲子，炕上一把剪子，地里还一把耙子。多少年中，所有家人都穿她做的布衣布鞋和布袜，所有家人都吃她亲手做的饭菜，别人说你怎么也不怕累死呢？她却说，世上只有闲死的，没有累死的。

姑姥姥是个老实人，所有家人心中的话都向她说，所有家人心中的气也都向她撒，她从来也不烦也不怨，自言是“家里的泔水缸”。邻里百家都愿和她借当往还，有个差错短少也从没见她和人计较过。有个邻居借了她家两瓢子面抵赖不还，证人们义愤填膺拉她找那人评理。可她说，自己吃了填坑，别人吃了扬名。

姑姥姥家里一贫如洗，却乐善好施。那年月要饭的多，她最见不得乞丐把一双颤抖的手伸到脸前，只要是见了他们，她就掀锅给人家拿个饼子、山药，还劝人家趁热吃。有时锅里没有了，她就把自己手中的那口吃的给了人家，自己空半天肚子。有一次，家里也揭不开锅了，可要饭的死磨硬缠就是不走，姑姥姥到邻居家借了一个饼子给乞丐。邻居说你这是何苦呢？姑姥姥说，但凡人有一点儿办法，也不会伸手要饭去。村里一户人家女人生了孩子得破伤风死了，中间人就出主意让姑姥姥收过来和小六一起奶活。开始家里人都反对，可最后还是依了姑姥姥。姑姥姥说，人逢难处帮一把，胜似南北把香插。

姑姥姥是个命苦的人。姑姥爷壮年早逝，是姑姥姥赡养公婆并给他们送终，小叔小姑子也是她又当嫂子又当娘地择亲完婚。可那订了婚的弟弟反过来和她争家产，她又是步步退让，生怕弟媳退婚不要了小叔子，自己搬进了生产队闲置的饲养棚。别人替她委屈地掉眼泪，可她反劝别人说，吃亏是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那年，姑姥姥又操持着给六儿子盖房，由于劳累过度，眼睛突然看不见了东西。人们劝她抓紧去医院里治疗，可她说，治好了眼，房就盖不成了，我睁着眼也看不下去呀。村里人们都来帮工，到了饭时，大家一对眼神，全回家吃饭了。就为这，到了春节，双目失明的姑姥姥让儿子们领着，挨家挨户地拜年。她对儿子们说，自己的好别记着，别人的好别忘了。

姑姥姥活到88岁无疾而终，村里的干部破天荒地给她开了追悼会，全村家家户户都来给她守灵，人多得几间屋子盛不下，院里又放了八张桌子。出殡那天，别人家的棺椁是抬着出去的，她的棺椁是人们举着出去的。附近几个村的人都来送行，人们说，人家做人做得比做官都威武！

娘常说起姑姥姥的事，姑姥姥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楷模。在现实生活中，娘也有困惑的时候，她说，怎么现在的人们书本读得越来越多，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咋有的地方都不如俺姑那么一个瞎子呢？她感慨说，别看俺姑是个瞎子，可心里有盏灯亮着呢！

娘的话让我想起了佛家公案里的那个提灯走路的盲人：盲人的朋友非要他提着一盏灯走夜路，主要是让别人好看见他。在路上，别人把他撞倒了，并解释说是因为你的灯笼灭了我才撞了你。那个盲人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是我的灯笼熄灭了，还是你的心灯熄灭了？

娘的困惑也莫过如此：她的瞎姑心里有一盏灯亮着，可现实中的一些人心中却无灯，即使有灯，有的也是熄灭的。怎样才能点亮他们心中的那盏灯呢？

张彦广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父亲的神话》《一路稼禾》等。有多篇作品获全国和省级奖项，并被收入多个年度文选和自学考试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