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他要接父亲去天津。

他在天津安了家，事业又干得不错，早就想把孤身一人的父亲接到天津养老，好省去逢年过节千里迢迢探望之苦。去年前年，他都跟父亲提过，可父亲总以家里一大摊子事难丢下，没有答应。

好不容易跟父亲说定了今年清明节，他会直接从天津开小车来接老人家去天津。

清明节，他如期来了。一进家门，就被父亲拉去为故去的母亲扫墓。平时他从外地回到家来，第一件事就是随父亲拿上祭品去母亲墓前跪拜。

回来的路上，父亲絮絮叨叨跟他说起，家里的房子已经托付柳二大爷看管了。柳二大爷人实在，房子托付他看管不会弄成碴儿。那两亩田地找旺生叔接下种了。旺生人勤劳，土地到他手上不会脱茬儿。那一群鸡鸭托付肖婆婆喂了……

他苦笑，说，爹，您就不能净点心？这老房子搁这儿坏掉没事，等你哪天想回家了，我再帮你盖间新的。田地抛荒就是，别愁天津没粮食供应你。这鸡鸭全杀了吃肉，何必要托人喂养。

父亲呵呵笑，这些鸡鸭是想走之前杀几只吃，可下不了手啊。

他忍住，没有再去埋怨父亲。他清楚，平日他不在家，是这些鸡鸭比他还要忠实地陪伴老父度过一日又一日。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再没有在家杀鸡鸭一个人吃，除非到过年过节，他回家来，父亲才操刀杀鸡宰鸭，父子俩坐上一桌和和美美地吃一顿。

饭后，他想早些去休息。从天津一路开车来，他太累了。

父亲却叫住他。从房间拿出一只小收录机递他手上说，你给我看看，这收录机怪了，昨天晚上还唱得好好的，刚才我去摁它，放不出声……父亲的脸上显出忧郁的神色来。

他知道，父亲的这台小收录机是个老古董了，却一直没有出过问题。关于这台小收录机，他依稀有些记忆。那时他还小，村里刚通了电，没有几户人家能够买得起家电。有一天，父亲竟然从外面捧回这台小收录机，说是他母亲太爱听戏，专门买来听戏曲的。而母亲，在他记忆里还真是个戏迷。别看她没上过几天学堂，也识不了几个字，但只要有戏剧团来乡下演出，准会一场不落地跑去观看，回来就唱给父亲和他听，那调调学得很像。

村里人都说他父亲舍得，真心疼女人。那年头，一台小收录机，几乎顶了他家一茬小麦的收入。他也不知父亲在买它之前跟母亲商量没有，反正小收录机到家的那一天，母亲显得异常开心，父亲也像个小孩子蹦来跳去，忙着拉线装上插座，让小收录机在家里歌唱起来。

他印象里，父亲和母亲过日子，还从来没有像村上其他人家里的父母，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嘴，甚至男人打女人。父亲不但没有打过母亲，跟母亲说话总轻声细气，父亲真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他记得有一次午饭后，母亲还在着迷听戏曲，时不时地跟着哼唱几句，父亲却悄悄拿起镰刀走出去。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和母亲在吃午饭时有过商量，下午母亲一人去割麦子，父亲则去耕一块地，午饭后，父亲却先去人迹少的后山替母亲割起麦子。等母亲从家出来，父亲已经把麦子收上一半。父亲那天耕完地很晚到家。

他将几个按键依次摁下，收录机纹丝不动，既不能收听电台，也不能唱磁带。他没有学过家电维修，只是把收录机插头在电插板上拔起又插下，也看不出电源的问题。他打了个呵欠，实在太累了，就将收录机往父亲手上一搁说，今晚就别听了，等到了天津，我再帮你买台新的收录机，比这更好。

父亲却说，不行不行，我得拿外面找人修理去。

父亲边说，边走向门外。他叫住父亲，这么晚了，你找谁修？

有人的，有人的，邻村开了家电器维修店。

他惊讶地盯住父亲出门的背影，心想，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听收录机了？

他实在太困，呵欠连连，由父亲去。

半夜，他醒来，却听见咿咿呀呀的声响，来自父亲的卧室。他这才发现父亲的卧室还亮着灯。他猜想父亲不会是现在才从外面把收录机修好回来吧？

他悄悄爬起，来到父亲卧室门口。他听得更真切，咿咿呀呀的声响，是收录机正在播放戏曲。贴近门缝望进去，那台收录机就放在床头，父亲则和衣躺在旁边，一动不动。他刚要收回眼，竟发现父亲怀里搂着一个相框，他看清楚了，那相片是母亲的！

他走回自己的卧室，泪涕滂沱，使劲压抑着不要发出抽泣声。父亲这是在去天津前，为母亲播放最后一晚上的戏曲。他才知道父亲为什么在几小时前那么着急，连夜赶去外面修理收录机。

趁父亲还睡着，他将自己的行李简单收拾，开出了停在院外的小车。等车驶出村口，他给父亲打电话，爹，我这就回天津了，您就别去天津了，我会时常回家来看望您的……

他终于明白，父亲之所以一开始就答应跟他去天津生活，是不想他要两地奔波。其实父亲的心，一直被老屋里的母亲占据着。

这个春天，他看到什么叫来自父母辈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