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候对美好的事物都不要松开手。
原本已放弃今年的春天了。但偶然过街,谁家墙里一树的白蔷薇瀑布般泼出来,生生截住了我,艳阳下,拖及脚面的蓝袍子和刺绣花包,都有掩不住的欢悦,仿佛一声喝,“春风喊你去梳妆!”
若不是这一树蔷薇,整条街都是寂寞,若不是我撞着它,我就认定年年的春天都是翻版的。三月初,微信里的江南就绽开一城一城的花事,桃杏李梨木棉海棠杜鹃油菜花郁金香,一树一树的琉璃盅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不断欢呼遥远的花枝,像邻家有喜事,自己也沾着喜,回头冷桌冷凳也无妨。但终于疲倦。
到我的北方四月花开,天又忽冷,甚而下雪,结冰,花开得不冷不热,不惊不艳,楞没了观花兴致。像期待已久的事情提前曝光;我的苹果被别人咬了一口;新的衣有人穿过;日子被别人过旧了。明明初春,倒像春尽,它碰伤了神经,抽走了初见的欢喜,令感觉十分混乱。
始知一惊一乍的欢喜是一种情感需要,眼睛和味蕾更渴望真实的刺激。而手机商们正在研究图片上的花朵能释放该花朵的气息,要带人们去哪儿玩,还是阻止人们的行动?我真怀疑这又是个陷阱,是不是幸福感也能制造出一种气味来代替?手机里的内容越丰富越逼真,对人的损害越深。虚幻更容易造成诱惑深陷于假象。被假象迷惑,更滋生惰性,产生自我安慰,而那片真实的泥土,辽阔的自然,只会越来越远,或被虚置了。
因为手机图书馆,放弃了纸书;因为图片上香气的花朵,我们会放弃一棵开花的树;因为手机里泉水叮咚,我们会放弃奔腾的河流。最终也许是一部分人模拟自然,打包给另一部分人看,人与真正的自然一拍两散。但是陌生的事物还在步步靠近,等待成熟占据你的眼睛,挑战你的思想。我感到一种荒凉的逼迫。
她说,要用梭罗的水来滋养日子。自己身边的水不行吗?自己挖一眼泉不行吗?自己用鲜果皮做酵素养一湾碧水不行吗?为什么我们总想用远水来解近渴?梭罗死了,瓦尔登湖早没了,植物去旅行了,而我们在,身边有山有水,怎么舍不得时光去站一站,爱一爱,甘愿让别人的十里春风欺骗自己的指尖?
春天来没来只是衣服的变化,甚至连衣服的变化也不存在,多么可悲。没时间看花就同没时间看书是一个样子,都是选择。用远处的水和用近处的水解渴都是选择,却不一样。
且还说花。很多花虚张声势,有头没尾。花褪残红青杏小,是一种希望状态。花开了门,果实走进屋去,设帐坐床,像新媳妇。还要春风以柳条鞭打,喊:“擀面杖,敲门框,丫头小子养一炕。”
果树的孕育轰轰烈烈,更欣喜的事情则是低暗的,内蕴的,不为人知的。重帘垂下,于花是圆满,就可以坦然落,寂然忘,闭目养果。这正与人相反,羞涩地孕育,轰轰烈烈地成长。
果实的秘密就是心的秘密,果实留有缝隙就会蛀虫,就会引进毒,心留有缝隙就会进入坏思想,就必有刀伸进来割除。果实专注,警惕,长密密的细胞,努力丰盈,但不冲破果皮,它就是可靠的,不被诟病,不制造麻烦。看见果实你就看见自己了,看见自己就知道果实的小心翼翼。
果实被人吃掉,人被土吃掉,人不像种子,能再长出从前的人生。人的一生太累,一旦安息再不想起来,就是起来,也要变个法活着,坟墓旁边的树,或者玉米,就是他的新生。你听听,树上的乌鸦或飞过玉米梢的麻雀,啾啾私语,就知道转世的秘密了。
只因春风那一嗓子。
活八十岁,也只有八十个春天,一会儿就数到头了。所以再好的春天也需要埋头做事,像种子必须深入土里,这样的春日,才是耗子拖木锨,大头在后面。
我惦记清明种的菜与花,梦里看到它们横生竖长,电话里却听老妈抱怨,一直没下雨,还刮大风,什么都没长出来。这么严峻。其实每年这个时候都严峻,可是翻开春天的诗,看去吧,都那么深刻美好,少有提到一颗种子的挣扎。种子下到土里很为难,芽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出了一半的干死得了,风刮死了,一场冰雹雨打死了,冻死了。不出吧,还有那么一点点水,胀得生疼。认识到出来的危险,忍住不出的,又遭主人担忧或咒骂。
只有强大的种子才能躲过种种劫难,日暖风晴湿雨天,兴致勃勃在垄间画眉。
诗人赞美的是理想化的农历,庄稼的事,只有庄稼人在意,粮食的事只有粮农在意。我有个村庄,老妈有一亩三分地儿,我必须指向地里,时时祈祷。城市粼粼的水波快偷渡到我的村庄,我也要节省下一盆一碗的水,快托一只鸟衔给地上的一芽玉米。
或许春天自有安排,春天也早安排了我。我要相信它,在雨水到来之前,安心梳妆,等它隔着窗一声喝。
那么寸,晚间就下雨了,二三指厚啊,轮到我家蔷薇摇曳在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