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蒲花开的时节,父亲带我去程家河边那块菜地。
程家河长三四百米,宽百多米,西头承接新潭子来水,东头流向马套大闸。沿岸水流湍急,河水比较深,中间反倒浅些。偌大浅水区,生长着茂盛的香蒲草。盛夏至仲秋,就会有许多棕红色香蒲花夹杂在葱绿的蒲叶里,随风摇曳。香蒲花形似蜡烛,俗称水蜡烛,摸上去肉嘟嘟毛茸茸的,分外惹人喜爱。
菜地在河北岸一个小拐弯处,面积不大,紧邻春应伯家竹园,竹园侧边是改作油坊的雷音寺院墙。父亲浇水、施肥、翻地……八九岁的我,在他视线内钓鱼。这儿鱼多,又好钓。可我最期待的,还是父亲完工后下河为我摘香蒲花。有了香蒲花,同伴就会围着我,叫着嚷着,求我敲打他们。蒲棒的每次下落,都会溅起一串格格格的笑声。
“老李——”春应伯站在竹园侧边喊,“天热,过来喝茶!”
父亲直起腰身,拄着板锄面朝竹园,微笑着说:快完了,就不过去了!
说话间,春应伯拎着麻砂壶,带两个茶碗来到地头。他给我们倒茶,顺便跟父亲聊上几句。那茶水必是温热的,直接喝,不会沁凉,也不会烫嘴。春应伯家在公路边,为方便路人,一年到头都备着这样的茶水。
父亲赶忙说:春应哥,还要你送过来。怎么好意思。
春应伯淡淡一笑:两脚路,算么事。
不过,我们这群爱钓鱼的孩子,不大喜欢春应伯,总嫌他碍事。程家河,特别是适合钓鱼的北岸河堤,几乎全被雷音寺和竹园遮挡。我们去河边钓鱼,只能从春应伯家门口经过:沿雷音寺院墙边的小路往前走,钻出竹园就到了我家菜地,再往前就是长长的河堤。春应伯呢,老是坐在家门口那棵高大的椿树下乘凉,就着金黄的水烟筒吧嗒吧嗒吸烟。碰到小孩子单独过来钓鱼,他就会拦住,来一通盘问和警告:你过来钓鱼,家里知不知道?不许下水摘水蜡烛,记住没?
稍大些的同伴,背地里曾这样说他:
“又不是他家河面,操么心唦!”
“老觉得竹园里有双眼睛死盯着我们!”
“哼,一放暑假,他就把油坊的活儿交给徒弟,自己过来当看守!”
一天上午,我一个人偷偷溜去程家河钓鱼。春应伯摇着蒲扇,菩萨一样坐在大椿树下。“唉,真倒霉!”我叹息一声,躲在一棵树后面瞄着,想趁他进屋时溜过去。可等了好一会,春应伯仍埋头吸烟,不曾离开半步。
“没办法,只能冲了!”我琢磨着,握紧鱼竿一阵猛跑。身后,春应伯急急地唤我名字,我装作没听见。
我聚精会神钓鱼。暴雨过后,河水上涨,鱼比平时更多。黄瓜子,乌背鲫,翘嘴白……饿得往钓钩上扑。大半个钟头,我就钓了十多条,多数是黄瓜子,也有几条半把斤重的翘嘴白。我心里乐滋滋的,眼前弥散着新鲜鱼汤香喷喷的气息。
该回家了,我收拾好渔具,脚却像钉了钉子似的。河心的香蒲草,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动,棕红色蒲棒在葱绿的蒲叶间时隐时现,让我怦然心动。“下河,摘蒲棒!”这念头一冒出来,吓我一跳。我想起奶奶的吩咐、父亲的巴掌以及母亲的竹枝。我又看见了鱼篓里的鱼,今天收获不错,父母亲还有奶奶,或许会因为这些鱼原谅我吧。
我走到父亲先前下水的地方,丢下鱼篓钓竿,开始脱衣服。我会游泳,那最近的香蒲花,离我不过四五米。我不断给自己鼓劲,慢慢走到水边,脚就要触到水了。
“站住——”
这声音如雷贯耳,把我镇住了。跟着,就有人喊我名字。我猛回头,只见春应伯朝我狂奔而来,一把拽起我回到河坝上。他指着我怒吼:“你这伢,不像话,一个人跑过来钓鱼!我出大力喊都喊不应,害得我饭都不敢吃,躲竹园里守望。你要是钓了鱼就回家,也就罢了。你不钓了,往下走,把衣服脱光光,下水摘蒲棒,你不要命了!”
我一下子懵了,木木地站在原地,又抖抖缩缩穿衣服。
忽然,春应伯语气缓下来,蹲下身子跟我说话:“想要蒲棒是不是?好,我下水摘给你,你看着我。”他真的下水了,一边游一边跟我说话:这水大得很,急得很。我都够不着底,你一下来,不就给水冲走了?!
春应伯在我的惊恐中,游过深水区,到了香蒲草跟前。他边摘香蒲花边对我说:这棒杆青乎乎的,硬得很,有韧性,不使劲根本折不断。河底尽是烂泥沙,踩着往下陷。我都要小心踩着这香蒲草的根才站得稳。以后哇,水浅也不能过来摘!
跟着,春应伯摘了二十多根蒲棒,用蒲叶打捆,分两次送到岸上。他前胸后背,左腿右腿,都划出了道道血痕。春应伯不理会这些。他抽出一根蒲棒给我,笑着说:“走吧,拿好鱼篓钓竿,我带你回家。”
春应伯身上淋着水。走到大椿树下,他没进屋换衣服,只是朝厨房里喊了声:妈,出来望一下!屋里郝奶急忙答应着:来了!来了!
我背鱼篓提钓竿蒲棒前面走,春应伯拎一大捆蒲棒紧跟着。路过有小孩的人家,他就送上一根。他赤着膊,光着脚板,宽大的青布短裤湿湿地粘贴在身上。干得发白的路面上,一串弯弯曲曲的湿脚印,渐长渐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