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还是风吧,仿佛日里夜里想了很久,忽而见了面,一脸的灿烂。那温润的款语,从头发丝儿绕到脚后跟,真是的,麻酥酥的,一波一波地来去,真的要欢呼雀跃起来呢。这是等了多久的温柔?就连弯转着河床的路面,仿佛也被吹软了,如如地延伸开去。粼粼的波痕仿佛化成回旋的雾气,随着微风摆动,飘过河的岸边,在树间草隙低声细语、耳鬓厮磨。当我们飞跑着狂追的时候,不知风是躲在阳光的背后,还是钻进了河床的水底,幻化得无影无踪了。
欢腾的春光,随着太阳的升高而激荡,清冽冽的空气有了甜丝丝的味道。向北,泊头禅寺伫立在旷日的晴空,伸展着尖尖的屋脊;向南,阳光噗噜噜地从上至下贯满全身,剩余的光影都留给身后菩萨佛陀荣耀的金身。就这样,风儿隐退,光粒子便一圈一圈涤荡开去,顺着那些波痕与远山,跟随着运河一同去了远方。倒是那些村落,安安静静的,像泊在大海上的船。
看吧,有了风的指引,阳光的敦促,运河舒展起腰身,沿着曲折的河床,追溯着远古的记忆。我们一边行走,一边指认每一段风景,呼唤每一个乳名:永济渠、御河、卫河、南运河、漕河,它们伴着新生的运河,一起回归了久违的故乡。一份份清晰的印记烙印在这座城市,并顺着沧州市区、南皮、泊头、东光,吴桥等一直向南延伸。遥想当年,乾隆皇帝五次南巡,四次往返皆经沧州,这是沧州段运河何等的荣耀,因之产生御河路、御河新城、御河春酒等响当当的名字。漕运的根植,运河担起更深广的使命,自明清以来,长芦盐、金丝小枣、泊头鸭梨等丰富的物产,通过流河驿、砖河驿、新桥驿等驿站,流向全国各地。元人严光大曾记到,“舟至长芦镇,土人云燕京”。
运河像画师一样雕刻记忆,也随着开发建设重新复活。那些曾经的驿站繁华、曲水流觞并未消散,只是用一种更优雅的方式,回归母体。比如胡家嘴、鲍家嘴;城北有东花园、西花园,城南有佟家花园等。走进市区,便有清风楼、朗吟楼、南川楼,它们是运河吟咏的一首新诗,我们脚步轻盈,像把时光的剪影重新梳理归档。
我们无法用眼睛丈量土地,也无法用稚嫩的心,揣度千年历史的纵深。那只从运河出土的沉船,在曲折的树丛后面,在伶俐的小草与尘土之间,我们看见凹凸的褶皱、沉积的淤泥和石块,以及在沉寂与喧嚣间刮过的风。“历史见证”被送进博物馆,它们锈迹斑斑,釉绿的青苔裹挟着河床的记忆,星星般闪耀着“风华”。散落的瓷片,釉色鲜明,线条柔和,泛起淡淡的晕染与光泽。珍藏起这些瓷片,就像捡起遗落的叹息,在河岸哗哗作响。
走累了,我们在小桥旁的枯树墩上休息,吃着自带的干粮和咸菜。沿岸村庄的名字,唯有“运河人家”最是贴切。阳光里,它们像睡熟的孩子,依偎着静默的运河。推开门,淙淙的流水从门前经过;打开窗,水雾弥漫的江南便踏歌而来。正午时刻,几位老大爷约好般,背靠着一截石灰墙,在马扎上打坐。四季锁定风霜,脸色古铜般沉寂,遥远的记忆在目光里延伸……
看向远方,几条狗正在树林里飞奔,像在田野遗落了什么,由它们翻找出来。叽喳的鸟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从一片树林飞向另一片树林,没有它们,春天该何等的寂寥?一群山羊被牧羊人赶着,沿着运河行走,堤上,堤下,它们专注于刚钻出地皮的蒿草,唇齿间流溢着绿色的汁液。穿过田野的运河,就像孕育诗意的温床,一舟一水,一草一木,平添几多妩媚;一字一句,一吟一咏,令后人回味无穷。“过花看鸟起,举网听鱼声”,便是对运河最真实的写照吧。
回程时,我们背着巨大的太阳行走,运河瘦弱而硬朗的脊背逐渐清晰,人则像俯卧在一条巨蟒之上。“河波曲曲复湾湾,一日舟行几往还”,脚步随阳光西沉,思想在午后二三点,变得空泛而自由。行走不是目的,更像一种确认和寻找,确认生命中恍然若梦的瞬间,寻找心灵无法释怀的牵系。终于懂得,行走是你生来的使命,你需要以这种方式和世界对话,与自己和解,你听——运河桥上童谣起:“小小铜锣圆悠悠,学套把戏走江湖。南京收了南京去,北京收了北京游。南北二京都不收,条河两岸度春秋。”
第二日,白色成为万里江山的主题。春姑娘穿上一身素衣,更加袅娜地飞舞,变得轻盈而透明。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一些朋友冒雪走运河,那样的美,只从图片窥得一二。巧得很,这次像补足缺憾似的,雪又姗姗而来,用一世的柔情,滋养这片神奇的土地。在明丽的回忆中,在诗人极致的想象里,飘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那么温柔冷峻,那样山河契阔,等到长日尽处,春满枝头,运河之水便迤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