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学青
我出生在离渤海海岸只有十余公里的中捷农场。农场的业态是半工半农,我的父辈和大多数乡亲都以工人的身份从事农业生产。小时候交通不发达,穷且忙。大人忙,小孩子也忙,忙着上学、做饭、打野菜、喂鸡喂鸭,没有机会往东再走25里地去看看大海。但吹着腥咸的海风,吃着物美价廉的海鲜,喝着苦咸水,在盐碱地里摸爬滚打……这一切都在提醒我:我家就在海边住。
中捷农场其实是1956年才从黄骅境内分离出去的,而黄骅是百分百的沿海城市。去年5月回家看老娘,在朋友的陪同下走访了黄骅几个地方,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有了更深的了解。
一
渤海湾是大海哺育大陆的一只乳房,黄骅市就在乳头上,是个幸福的宝宝。据百度介绍“黄骅位于海河平原黑龙港流域最东端,地貌类型为退海淤积和冲积平原类型,地势低洼平坦,从西南向东北缓缓倾斜,海拔高程在1米至7米之间”。真正的沧海桑田啊,这样的海拔高度,想是大海发一回脾气都能把桑田变回沧海。
据史料记载,王莽时期(公元14年—23年),渤海西岸就发生了大海浸,“天尝连雨,东北风,海水滥,西南出,浸数百里,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九河之地”包括今之天津、黄骅一带,这次海水浸没竟约百年,真的把桑田变回沧海,而且整整百年后才还回来。
黄骅市,旧石器时代晚期细石器时已有人类活动。夏、商两代,属兖州。西周时,属齐州。春秋战国时期,为齐、燕两国交界地带,南部属齐,北部属燕。秦王嬴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设柳县,属济北郡。此后800年间任沧桑变化,无论封国还是设县,大多时候都隶属渤海郡。从唐至今的1400多年均隶属沧州。先后被称为柳县、章武县、新海县、新青县……1945年为纪念黄骅烈士更名黄骅县,1989年改为黄骅市。
渤海郡、沧州、新海县、渤海新区,这些区域名称的更迭横跨两千余年,但均带着大海的气息。
黄骅境内河渠纵横,坑塘洼淀星罗棋布,总长543.3公里的22条泄水河道汇集9处入海,所以此处叫“九河下梢”。为什么有九条河?《孟子·滕文公》上记载:“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禹遵舜命,改障为疏,因势利导,历经十三年,水患始平。“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北过降水,至于大陆;又北播为九河,同为逆河,入于海。”(《尚书·禹贡》)黄骅正是我们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大禹治水”故事中九河“入于海”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自上古时期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就在黄骅入海。史料记载,黄河在距今8000年—5000年前,流经平原、德州、孟村,在黄骅东南入海。至距今5000—3000年前,渤海西海岸后退至黄骅镇、羊二庄一线,黄河在旧城附近分出两股叉流,一股向东北至黄骅镇附近入海(北支),一股向东(东支),至羊二庄附近入海。春秋战国时期(前770年至前221年)黄河向南迁移,开辟德州、东光、南皮、沧州至黄骅一带入海的中支河道。秦汉时期(公元前221年至公元220年)北支河道断流,黄河以中支河道为主,不断分出叉流,在羊二庄、黄骅镇以东入海。此后千百年间,黄河“或决或塞,迁徙无定”,直到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再次决口才改道现在的山东东营入海,算来也不过百余年。
黄骅境内的六道古贝壳堤,就是黄河作妖的明证。历史上,黄河像个老顽童,以“善淤、善决、善徙”著称,黄河携带大量细粒黄土物质,长时期周而复始地在渤海湾南岸、西岸迁徙,塑造了世界上最大的淤泥质海岸。海岸线跟着黄河走走停停,淤泥与贝壳堤交互更替,在渤海湾南岸、西岸形成多条平行于海岸线的贝壳堤,成为渤海湾海岸线向渤海延伸的脚印。现存一条绵延76公里的古贝壳堤,贝壳储量三亿六千万吨,与山东省的贝壳堤相连,组成规模宏大世界罕见、国内独有的贝壳滩脊海岸,国际上称之为Chenier海岸。
人类自古逐水而居,大海、黄河,还有九河齐齐汇聚,这么多的水,注定黄骅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二
给您讲个2000多年前的故事。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经常出巡。对始皇帝屡次出巡的动机,历史上有很多猜测。最广泛的就是秦始皇想活个万万年,出来寻找不死仙丹。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第二次出巡,大队人马在泰山封禅刻石后,浩浩荡荡前往渤海。他登上芝罘岛,纵目远眺,但见云海茫茫间似有亭台楼阁人来人往。也真是劫数难逃,秦始皇竟遇到了难得一见的海市蜃楼。但他不懂,以为海里有神仙。道士徐福添油加醋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
秦始皇“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史书里短短几个字,却造成了数千个家庭的破碎和数千人的人生悲剧。徐福自此杳无音讯,直到9年后的公元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出巡,再次来到琅琊,才找到徐福。徐福担心遭到重谴,欺骗秦始皇说:“臣见到海中大神……海神随臣向东南行至蓬莱山,看到了用灵芝草筑成的宫殿,有使者肤色如铜,身形似龙,光辉上射映照天宇。于是臣两拜而问:‘应该拿什么礼物来奉献?’海神说:‘献上良家男童和女童以及百工的技艺,就可以得到仙药了。’”
秦始皇竟然又信了,“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谷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
以上故事可不是瞎编的,都有史书记载。只是徐福去了哪里,从哪里出的海,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1911年至1925年间,日本的考古学家们在日本的西南海岸,发现了大量的铜铎、铜剑、铜鉾等金属器物,均为秦制。据近几年统计,在日本保存着徐福遗迹有五十多处。看来他得到的“平原广泽”就是现在的日本。徐福东渡日本产生了巨大影响,使日本从没有文字,也没有农耕的原始社会(绳文时代),忽然飞跃到会使用青铜的弥生时代。
开启了日本文明的徐福,却给国内百姓制造了巨大的人间悲剧。
这种痛彻心扉的痛苦越千年而来的那一刻是2016年5月的某一天,在建设黄骅湿地公园的时候,在郛堤城遗址附近发现了瓮棺葬。郛堤城,有古籍称其为“丱兮城”,民间有称“乳啼城”,均与儿童有关。经过几个月持续发掘,发掘出瓮棺葬113座,其中儿童瓮棺葬107座、成人瓮棺葬6座。墓葬形制与规模均为全国罕见,时间在战国汉代年间。是什么原因让这么多儿童集中集结在当年这片苦海沿边的不毛之地,又在相对集中的时间段里夭折?搜遍史书,恐怕也只有徐福东渡事件了。
这么说,饶安(千童县)招募集结,丱兮城(郛堤城)侨居集训,古柳县(黄骅)出海起航,似是顺理成章。
我们去的那天,风特别大。郛堤城静默着,晃动着满地的荒草和黄菜向我打招呼。见惯了高楼大厦乌黑柏油路的我在这里看见了泛着盐嘎巴的裸露土地,间或伴着各种种类的贝壳和海螺碎片。郛堤城的残城只有两三米高,我们很快就爬了上去,极目四望,方圆数公里竟断断续续能够合拢。多神奇,这些土城,越千年而不倒,像当初一样守卫着在它脚下安息的灵魂。当年那些像花朵一样的孩子被大人们的贪欲无情吞噬,永远伴海而眠。
三
黄骅的传奇还远不止这些。1986年,原黄骅县博物馆进行全县文物普查时,海丰镇遗址被首次发现。此后自2000年至2017年间,考古工作者对海丰镇遗址进行了4次发掘,发现大量金元时期遗迹器物,以瓷器居多。还有一百多座灰坑、十条灰沟、二十余座建筑遗址、两眼水井、六条古道。这一切,无不显示着,这片曾经是西汉柳侯国、唐宋通商镇的土地在成为金代通商口岸的海丰镇后,愈发的繁荣和重要。这么多精美的瓷器绝不是自用,而是汇集于此,从这装船出海销往东北亚、韩国、日本及更远的地方,开启了千年前的国际贸易,这里成为集水陆交通为一体的贸易集散地,是“海上丝绸之路北方起始点”。直到元代,开通了“惠民河”,截断了浩浩柳河也断了一个北方最大综合贸易港口的梦想。
断了的不仅是瓷器运输,还有盐业。春秋时期,齐国大臣管仲曾在这里“煮海为盐”,发展盐业。地处齐国北部的黄骅,盐业始兴。此后千余年,民咸煮海水,藉盐为业。
唐、宋、辽、金,为海丰镇盐业兴盛时期。高宗时重开浚无棣河,海丰镇一带盐运繁忙,往来经商的船只经常阻塞了河道,故得名“通商镇”。辽金之际,沧州司设盐场9处,晋献16州始得河间煮盐之利,于是塞北各州尽食沧盐。至元明时期,因官方重南轻北、运道通塞等故,盐业逐渐衰落,至民国33年(1944年),黄骅仅存民间散滩10副。1945年,黄骅县解放,政府重新重视盐业生产,长芦黄骅盐场应运而生,从此黄骅盐业再度辉煌。
住在海边的老百姓,自是无法体察这些风起云涌的历史大事件,他们只能顺时顺势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但这些小日子组合起来就是大历史。
我记忆里自家熬制的是粗盐。小时候家里没有盐吃了就去白花花的盐碱地上扫盐硝,回来自己熬盐,黑乎乎的大粒粗盐是家家户户必备的,不仅做饭用,还腌菜、做大酱,甚至民间用铁锅炒热了装进布袋里治疗一些风湿疼痛……
我家从没有花钱买过盐,以致后来看到雪白的袋装细盐,而且要花钱买,竟惊讶了好久。现在早已经习惯了吃白白细细的盐,可我妈总说不如粗盐做饭香,尤其腌咸菜,细盐太不给力了。
去年,朋友送给我一条粗海盐加艾草制成的电热毯,插上电敷在总是冰凉的小腿上,热乎乎的真是舒服,这显然是借鉴了过去把粗盐炒热了制成热敷袋的经验。
从粗吃到细吃到养生,盐从饭菜的调味品变成了生活的调味品,小日子里蕴含着历史大势。
四
2010年8月18日,位于河北黄骅与山东无棣交界处的大河口入海口,再次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黄骅综合大港正式通航了。那一天晴空万里,海风猎猎,彩旗招展,汽笛长鸣。
在这片曾经荒芜的滩涂上,人们见证8个10万吨级泊位投入运营,它标志着沿海城市黄骅长期以来“有海无港”“有港仅为单一煤炭输出港”的历史的彻底结束和“亚欧大陆桥新通道桥头堡”的诞生。这个位于渤海湾穹顶处的港口,是冀中南及山西、陕西、内蒙古等地区陆地距离最短、最便捷、最经济的出海通道。 “沿海是大陆的边缘,如果不开放,就是最闭塞的地方,是路的尽头;而开放了,就是最前沿。”
向海而生,时也运也,时代选择了黄骅,黄骅亦未曾辜负。上世纪80年代,国家筹建西煤东运的第二大出海口,八港比选,因为优越的地理条件,最后定在了黄骅,才有了今日的黄骅大港。2000多年前的徐福顺流漂到日本,而如今,我们逆流而上,利用发达的交通经陆路开辟出一条新的国际通道,还昔日“海上丝绸之路北方起始点”一个“北方最大综合贸易港口”的梦想。不会再有千童镇、丱兮城、“乳啼城”的人间悲剧,有的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使命与担当。
那一天,我站在一艘崭新的游轮甲板上,迎着海风,任飞溅的海水溅落一身,阳光洒在无垠的大海上泻成一池碎银,海鸥围着船只前后左右上下翻飞,和巨大的海洋钻井平台擦身而过,看犁起的两排巨浪咆哮着分了又合,心里涌起一种豪情。
五
在古贝壳堤上,看见了一丛丛的酸枣树。这是盐碱滩涂上不多的一抹绿色。它是灌木,根系发达,叶片细小,枝条披针,果实小而核大……它把自己地面上的形体尽量压缩,壮大地下根系,牢牢抓住那些易散的沙粒。千百年来,是它用小小的身躯在大风大浪里护贝壳堤以周全。
在无垠的荒滩上忽然看见一大片绿色,像草原一般的绿色。我惊呼,以为自己遇到了海市蜃楼。随行的朋友告诉我,那是大米草,这几年刚刚引进种植的,耐淹、耐盐、耐淤,在海滩上可形成稠密的屏障,促淤、消浪、保滩、护堤。
我冲进去,抚摸着像蒲草般的绿色叶片,细长、柔韧、挺拔,真想躺下来打个滚儿啊,我们的大海边也有草原了,这片泥滩不久的将来会变成绿色乐园吧?
去拜访海边一位写了40年诗的老船长。黝黑的皮肤,朴实的笑容。他说,出海打渔几十年,从小舢板到大油轮,他当了几十年船长,经历过无数生死,诗歌是他的自我救赎。我问他:“咱们黄骅像您这样的渔民诗人有多少?”他说:“十多位吧,我们结了个诗社,叫‘渔人诗社’,一边打渔一边写诗。”
忽然想落泪,他们在粗砺的生活中磨炼出最精致的语言献给每一个不曾被辜负的日子。他们对大海的热爱,就像古贝壳堤上生长了千年的酸枣树,就像千里海滩上新生长的大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