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刚分田到户那会儿,农民几乎家家养牲口。有的养骡马,有的养大牛,有的养毛驴。
牲口多了,村里的声音便走向了多元。
有的人家马驹子尥着蹶子跑远了,院门外拴马桩旁的大马就急得刨着蹄子转磨儿。若是马驹子还不回来,它就扬起脖子竖起鬃毛,咴咴地叫唤。小马驹子被它喊回来了,它就扑闪着汪着水的大眼睛,轻哼着拱小马驹子的肚子。小马驹子很机灵,马上将头扎到妈妈肚皮下,吧唧吧唧地吮奶,那清脆的声音像一支美妙的乐曲。
有的人家的毛头叫驴,生怕人们不知道它的存在,动不动就扬起脑袋,张开大口狂喊一通,一边喊还一边狂甩尾巴。有时还要岔开四条腿儿,哗啦啦尿一泡尿。
那大牛也不闲着,起初它们眯着眼,安详地卧着反刍,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那声音就像老钟的钟摆晃出来的一样。待它们嚼得嘴边淌了白沫儿,才咕咚一声咽下去,随后,它们又一梗脖子翻上一口来,再眯着眼睛嚼。嚼着嚼着,有的牛想起心事来了,扑棱一下前腿跪起站了起来,然后两只大得出奇的眼左右逡巡。继而,它轻轻抬头,哞哞地叫起来。
相比之下,骡子显得安静一些,它们除了干活儿吃饭就是睡觉,村子里很少传出它们的叫声。
村里的牲口多了,村里就有了别样的风景。
家家院里都有一间草料屋,紧邻草料屋,还有一间牲口棚。草料屋里,冬天是铡碎的玉米秸,春天是铡碎的干草,夏天是脱掉粒儿的麦糠,秋天是带着穗子的鲜草。不同的草料又有不同的气味儿:玉米秸甜丝丝的,碎干草香喷喷的,细麦糠香甜杂糅。鲜青草最好闻,一股清香能从鼻孔钻到脏腑里去。
家家户户的院外都有牲口桩。有的桩是一根儿枯木,有的桩是一截儿混凝土,还有的桩是在墙头上扎下根儿的一个铁环。冬春农闲时节,阳光恬静,每个桩前都或站或卧着一个闭目养神的牲口,整个村庄俨然一幅原汁原味的中国画儿。
有了牲口,农忙时节又是另一番景象。大道上,大黑骡子驾着辕,大青马拉着川套,车上满载着粮食,赶车的啪地一甩长鞭,马车便飞跑起来。田野里,大黄牛拉着犁不紧不慢地走。犁地的人用鞭杆轻轻打一下它的屁股,再轻轻吆喝一声“大”,它轻轻甩一下尾巴,仍旧不紧不慢地走。老草驴拉着耧,老把式有节奏地晃着耧把儿,大田里便播下新的希望。大叫驴拉着石砘子跟在耩地师傅的身后,一会儿就迈不开了腿脚儿,急得哇哇大叫。这个时节这些场面,是最本真的农村画卷。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特别恢弘的一个场面。当时秋庄稼还没成熟,河坡上的草都结了籽粒。本家四哥纠集了30多个年龄不相上下的伙伴,他们有的骑马,有的骑驴,还有的骑骡子。出发时打着放马放驴放骡子的旗号,到河坡上让牲口们吃了顶多一小时,四哥就将放马的初心忘掉了,他翻身骑上他的大黑马说:“走呀,遛着玩儿去呀!”“走,玩儿去!”四哥一呼百应,伙伴们纷纷骑上自己的牲口,沿着河筒子朝西跑了下去。跑出约四里地,到了一个十字交汇口,又转而向南跑了下去。四哥越跑越兴奋,忽然就想起了电影《白兰花》中的一句台词儿,一扬胳膊,他就喊了出来:“抓住白兰花!”他这一喊不要紧,后边的伙伴儿们全成了国民党反动派,大家都跟着他高喊:“抓住白兰花!”那杂乱的声音在河筒子里碰撞着,传出去老远老远。
责任制后的第一个十年,是牲口们的鼎盛时期,它们为农民的耕作、经济的复苏做出了突出贡献。以后的日子,农村机械化越来越强,牲口逐渐没了用武之地。后来,除了肉用养殖场,农民家庭再也见不到牲口的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