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那雨,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年应是1976年,具体哪一天我记不清了,一来当时家里没有日历,二来当时我还小,也不知道根据日历记日子。我只记得那场雨是在夏秋之际下起来的,下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任凭人们怎么向上天祈盼恳求,那雨就跟钟表拧紧了发条似的,就是不停下来。
雨不停下来,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遭了殃,且不说没有干柴烧火做饭,也不提满街满院的泥水,单是房子漏雨,就将家家户户给愁坏了。当时的村子瓦房拥有率为零,街街巷巷大小胡同清一色的老檐出头式的平房,厚厚的高粱杆房顶上泥了厚厚的一层泥,雨季一到,房顶上的草比地里的都旺盛。这种房不漏雨则已,要是漏了雨,雨水透过高粱杆儿,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滴水,再加上门小窗户小,散不出去的潮气弄得屋里霉味很重,让人极不舒服。
当时,我家的三间老檐出头刚盖了两年,房顶上的土层还不够厚,因此早早地就漏了雨。一开始是东屋紧挨窗户的地方漏,不久外间屋大锅灶上一大片跟着漏,随后,西屋也成了沦陷区。抬眼望去,房顶裸露的高粱杆上,一行行一溜溜,尽是拉长了身子的雨滴。漏雨稍轻的时候,哪儿漏雨,父亲母亲就在哪儿接上盆子。后来,盆子摆满了,就用饭碗、罐子,再后来,漏遍了,摆什么也不管用了,父亲就想到了家里唯一的一块大塑料布。
“塑料布吊在炕顶上?”母亲和父亲商量。
“不行!”父亲口气坚决地说,“得盖在西屋的草垛上,那些干草要是淋湿了,油盐酱醋钱就没了。”
“盖在草垛上,人往哪里睡觉去啊?”母亲期期艾艾地望着父亲。
屋外的雨刷刷地下得更紧了,父亲拧紧了眉头,说:“先盖上干草垛再说!”
草垛安全了,屋里漏雨更严重了,父亲锐利的目光扫了扫屋里的一切,麻利地将炕头上的几床被褥塞进北墙根站着的衣橱里,然后对母亲说:“晚上,你和俩闺女先去西邻家借宿吧。他家房子老,可能不漏雨。”
“那你爷俩呢?”母亲指着我说。
“我在西屋草垛下扒拉个地方就行,”父亲瞅了瞅我,一把将我塞进衣橱里,说,“他个头小,先在橱里将就将就吧,雨早晚要停的。”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西邻家只有外间屋轻微漏雨,东西两间屋安全可靠,他知道我家的情况后,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当晚,我们全家就化整为零,分作了三处。
夜里,我一个人躺在衣橱里,十分新奇。那个衣橱仿佛为我量身定做的小房间一般,我躺在里面软绵绵的被褥上,舒服得很。半夜里,一泡尿将我憋醒了,我想出去尿。可是屋子里黑咕隆咚的,除了满耳滴滴答答的漏雨声,什么也看不到。我实在憋不住了,就喊西屋的父亲。
父亲问:“不好好睡觉,你喊什么?”
我委屈地说:“我要撒尿!”
父亲没有立即回答我,一小会儿之后,他踩着噗哒噗哒的泥水来到衣橱前,摸索着抱起我来到外间屋门口,像把婴儿似的说:“尿吧,一气儿全尿干净,争取到天亮。”
待我尿完,父亲又将我放回衣橱里,我睡不着觉,翘起二郎腿,任由脑子信马由缰。一开始,我恍然看到锅盖似的天空破了很多眼儿,就像一个巨大的筛子似的,那大大小小的雨点儿就从那密密麻麻的筛子眼儿里漏下来。砸到大树上,树叶耷拉下了脑袋,砸到小河里,水面上蹿起了无数的箭头,砸到我家的屋顶上,我家的屋里就乱成了一锅粥。“哎,雨啊,快停吧!”我叹了口气,屋外的雨仿佛和我斗气似的。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慢慢睡去。
我一连在衣橱里住了四五个夜晚,那场雨终于停了。说来也是邪乎,自那以后,我们这儿再也没下过那么缠缠绵绵让人揪心的雨。也正是这个原因吧,我对那年的那雨刻骨铭心。那雨让我铭记了昔日的艰难,让我感受到了邻里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