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13日清晨，南京市雨花台区一出租屋突发火灾，一对进城务工夫妻双双被重度烧伤。此后半个多月内，因伤情严重，夫妻二人先后离世，在安徽老家留下三名年幼儿女。火灾中，丈夫舍身救妻的举动感动了一众网友，事件经媒体报道后，社会人士为两人的救治捐款近200万元。

日前，当地消防部门公布火灾调查结果，起火原因为锂电池自燃。记者调查发现，火灾中的男性遇难者生前在南京以收废品为生，火灾发生后，其生前所居出租屋内仍遗留有数块电瓶。

而在雨花台区，同样以收废旧品为生的安徽涡阳同乡多达数十人，他们多和他人同租，为防止丢失，收来的贵重废旧品往往被“拎上楼”。

收废品的外乡人

日前，雨花台区西善桥商圈，龙西路与龙淮路交叉口。随着下班人流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群骑着电动三轮车的人。他们衣着简朴，操着同样的乡音，车身上多挂着“高价回收”或“专业回收”的红底黄字招牌。

这群来自安徽亳州涡阳县农村的废旧家电回收者，把这个十字路口当作每日的“聚会”之地。“主要是交流一下‘战况’，看看每个人都收了什么。”他们租住在附近小区。中午12点、下午5点，附近一家废品收购站的车会准时出现两趟，回收他们的“战利品”。

41岁的王姓村民是这群人当中最早的从业者，“来南京16年了，一直在这儿收废品，我们都是一个镇里的。”他所说的镇，是指涡阳县丹城镇，这里位于河南安徽两省交界处。

39岁的刘姓村民是8年前到的南京，“当时这里还是大片的农村。房租也没有现在贵。”电线杆上的房屋出租广告显示，附近单间房屋的出租价格现在在700到1000元之间。

王先生是5年前到的南京，妻子随后也跟着过来在一家餐馆做服务员。两个人原来租住的是当地村民的私房。两年后，这片私房被拆除，他和妻子租到附近一个安置房小区，和人合租，三居室中的一间，房租850元一月。

记者解到，和王先生一样，这些丹城镇的同乡年龄均在30岁到40岁之间，多是夫妻一起到南京谋生，男人从事废旧家电回收，女人多在餐馆打工。由于收入不高，他们往往选择与人合租，居住在价格便宜的安置房小区。居住地同时又是回收来的废旧家电临时存放地。

共同在外谋生，这些丹城镇的老乡之间关系都很好，下雨的时候会一起聚餐，聊聊老家的事，干杂活、打零工的时候会互相照顾，卖货的时候会互相帮忙，一起帮着把临时存放的大件废旧家电搬下楼。

只不过3月13日的悲剧后，他们再也帮不上同乡陈超产的忙了。那场清晨突起的大火最终夺走了陈超产夫妻两人的性命。

“如果不是为了救妻子，他不会烧得那么重”

距离同乡每日的“聚会”地不到1000米，位于铁心桥街道的龙凤佳园是陈超产到南京后的租住地。

南京当地一家房产自媒体的推文称，雨花台区西善桥、铁心桥街道，与主城核心区相距不过10公里，但由于种种原因，“两桥”地区发展相对滞后于主城区，成为南京最大的小产权房聚集区。龙凤佳园是其中的代表，“属于不可更名的小产权房”。

2017年，经自己的表弟王先生介绍，陈超产到南京打工，平时走街串巷收废旧家电，偶尔干干杂活。一年后，他的妻子王雨雪也来到南京，在弟媳打工的餐馆干服务员。

据记者了解，陈超产和妻子生前租住的房屋位于龙凤佳园临街一栋12层楼房的三楼。火灾发生后，家人拍摄的现场视频显示，这套面积约140平方米的房屋原有格局不详，除了共用的厨房和卫生间之外，有五个房间。陈超产租住的房间位于客厅右侧，10平方米左右，临街方向有一个小的开放阳台。

3月13日早上，王先生和妻子接到电话赶到火灾现场时，陈超产夫妇已经被消防人员救到楼下。电话是同租在龙凤佳园的同乡打来的。

先是冒烟，烟都到楼顶了，“过了一会儿，女的先从阳台上爬出来，又翻到另外一个房间的阳台上，男的在里面用手拉着她。两人衣服都烧光了，脸焦黑。”楼下的小卖部女店主告诉记者。

南京消防发布的视频显示，事发时一女子站在阳台外侧，男子则在阳台内紧紧拉着妻子的手臂，直至消防员合力救回妻子。视频中，在被消防员救出后，体力不支的女子说：先救我老公。

王先生说，他和妻子再见到表哥夫妇时，陈超产已经戴上了呼吸机，坐在楼梯口，没睁眼，呼吸急促，只穿了短裤。“皮肤全部烧伤，脱落，脚部已经露出骨头，脸上皮肤已经发黑变焦。”

消防根据现场勘验，推测火灾发生后，陈超产可能尝试想从门口逃生，但门口堆了很多东西，起火点又靠近门，火很大，所以腿脚被严重烧伤。“男子从门口跑出去后，他媳妇有可能想从阳台那边跨过去，所以男子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去接应他爱人。”

两人被送到医院后，陈超产全身烧伤面积达到98%，妻子王雨雪全身烧伤面积达到96%。两人呼吸道均有灼伤。

听到爆炸声，同租房客逃生后，最先赶到失火现场的龙凤佳园一名物业工作人员说，如果不是为了救妻子，陈超产不会烧得那么重。

上述最早到南京收废旧家电的同乡则称，他曾多次到陈超产的出租屋帮着卖旧物，“屋里住了至少10个人。”他称，其最后一次去是2021年春节前一个月，“当时人住满了。”另有去过陈超产出租屋的同乡也证实，“当时房里住了有十几个人。”

家属拍摄的现场视频显示，D号房的房间内有两张铁架高低床，上面均铺有被褥。火灾发生后，家人质疑陈超产所租房屋被二房东改造过，属群租房。小区物业一名工作人员则称，根据南京市对群租房的规定，人均面积少于15平方米的“才是群租房”。

针对家属质疑，参与火灾救援的雨花台区消防大队一名后姓队长回复称，火灾发生后，工作人员调取了派出所的租住人员登记，“从派出所登记情况来看，当时租住的也就是六七个人。”该名后姓队长还称，他们也调取了房屋的租住合同：有两个房间分别住了一个人，还有一对夫妻在一个房间，死者夫妻住了一个房间。并且有一个房间里面的人不常在那里住。

王先生告诉记者，表哥陈超产曾对其抱怨，其租住的地方人太多、太杂，影响休息，想要换房子。他介绍，其实火灾发生前，两家已经重新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交了半年的房租。“是一楼，以后卖货搬东西也方便。”

3月10号，王先生和妻子已经先搬了进去。因为老家村子里有人来南京看病，住旅馆不方便，陈超产先让对方在新租的房子里住下，还买了被褥和生活用品送过去。11号，因为疫情防控，病人回到老家隔离。

“他那两天特别忙，就没搬。如果早点搬进去了，也许就没这事了。”

致命的电瓶

日前的例行“路边聚会”中，十几辆三轮车上，仍有不少未及时卖掉的废旧家电，其中还包括两组铅酸电瓶。没有卖掉的废旧家电，贵重的会被搬上楼。

电瓶就是他们眼中的贵重物品，“一块电瓶收40多元钱，卖50元钱，赚四五元钱。被人偷走了，一天就白干了。”

监控视频显示，火灾发生前一天，陈超产提着一个锂电瓶进了电梯上楼。

火灾发生后，陈超产亲属十多人分别从安徽老家和务工地赶来南京。至亲离世后，仍然停留在南京的家人最关心的是火灾原因，他们想知道是什么夺走了亲人的生命。

日前，经过现场勘验和调查，参与救援的南京市雨花台区消防救援大队向陈超产夫妻双方的家人出具了火灾事故认定书。

认定书显示：2022年3月13日早上6点37分，南京市119指挥中心接到报警称，在南京市雨花台区龙西路103号龙凤佳园某幢某单元301室发生火灾，指挥中心先后调集3个消防救援站，7车40人赶赴现场施救。火灾造成龙凤佳园某幢某单元301室西侧房间家具、电器等物品烧毁，部分墙面脱落，客厅墙面有烟熏痕迹，2人受伤。

经调查，对起火原因认定为，起火点为陈超产夫妻所住房间内，进门左侧距东侧墙面约30厘米的地面放置的电瓶（锂电池）处。起火原因为锂电池故障导致热失控引燃自身及附近可燃物所致。

据其介绍，事发之后，消防工作人员查看了死者生前用的电瓶车，也调取了监控，发现陈超产当晚提了电瓶上楼，但无法看清楚细节。

其称，火灾发生时，出租屋内不止一块电瓶，有三四块电瓶。

消防人员勘验后，根据现场情况作出判断：电瓶没有在充电，地面上也没有电线烧毁的痕迹。

后姓队长介绍，工作人员曾请教电池专家，电池专家明确表示，如果是铅酸电池，在没有充电的情况下，很难自爆，而锂电池没有充电的情况下也可能会出问题。

后姓队长称，从现场勘验结果来看，火灾原因很简单，就是房间里的电瓶突然爆炸起火造成的。

“长期以来我们都不希望有这种事情发生，很痛心。”上述消防大队后姓队长介绍，当地街道每年投入很大，为了避免电瓶上楼，在小区里装了充电桩。“以前女死者曾经把电瓶车推到家里去，被劝说后改在楼下充电。”在他看来，虽然做了广泛的宣传，也采取了多种措施，“但我们不能强制，只能劝阻。”

火灾发生后，王先生和陈超产两家合租的两室一厅，房东不愿意再出租，他们一家只有搬回原来和人合租的三室一厅：17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内，除了一张床和一张靠墙的桌子，其余的空间被十多台收来的旧空调塞满。另一个房间的租客，也是干废旧家电回收的同乡。

但如此堆放，对这些收废旧家电的人来说可谓是常态。陈超产租住的房间失火后，第一时间赶往现场救援的消防人员从窗外用水枪灭完火，冲上楼发现，失火房间的门半开着，但推不开，“门后全是堆积的东西。”

三个小孩

没有爸妈了

家人得到消息后，在赶往南京的路上向亲戚朋友借款50万元。医生告知完全治好两人需要数百万元。家人不愿放弃。

1982年出生的陈超产是25岁结的婚，妻子王雨雪是同镇人。陈超产初中未毕业后就离家打工，先后在威海做过船员，在东北建筑工地上干过小工。婚后第二年，大女儿出生，后又先后生下小女儿和儿子。他在老家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数年，孩子大点后，和大多数同乡一样，陈超产外出到城市收废品兼打零工，2017年来到南京。

几个月后，妻子王雨雪也来到南京，在同乡打工的餐馆做服务员，每个月底薪3500元，可以休息三天，没有请假早退迟到的话，有500元满勤奖。

陈超产夫妇被送进南京鼓楼医院ICU病房后，面对巨额治疗费和陌生的城市，手足无措的家人求助于律师。在一名石姓年轻律师的帮助下，随后媒体介入报道。

获悉陈超产夫妇的不幸后，南京慈善基金、中华救助基金和水滴筹平台，同时进行了筹款，共筹得善款近200万元。然而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两人在一周内先后离世。

据记者此前了解到的情况，陈家人从水滴筹筹得医疗费120余万元，经赠与人评议，剩余医疗费53万余元将用于陈超产夫妻二人的丧葬以及3个子女的后续生活教育支出。平台与筹款发起人协商一致，剩余医疗费将委托家属所在地村委会监管，由村委会出具监管证明。

陈超产和妻子被严重烧伤的消息传回老家村子后，两个村民小组200多户，两天之内为他筹款将近10万元。

两人不治后，老家当地政府已经为其父母办理了低保，3个幼子成为孤儿，每人每个月有1000元补助金。

陈超产年过七旬的老父亲说，“3个小孩子没有爸妈了，我必须站起来，不能被困难压倒。我要看着他们长大成人。”

据红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