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见着爹了。最后一次见爹,是在半年以前。
那晚,爹回来了,爹的脸像黑夜里的河水,看不见一点波纹。爹一会上楼,一会下楼,把楼梯踩得蹦蹦颤响。楼梯的响声把我从梦中搞醒。
那晚爹和娘吵架了。
“春香和春兰不消你管,你就死在那骚狐狸肚皮上算了!”娘说话很咯耳。
“臭婊子,整点牙膏好好打整你那张臭嘴!”啪——啪,娘挨了爹两个耳光。
听着娘呜呜的哭泣,我也嚎啕大哭起来。
爹那厚厚的巴掌印深深地印在娘的脸上,痛在娘的心里,也痛在我的心里。我希望爹在我的视线里从此消失。
爹那次回家来是为了拿米。
自从小妹生下地,爹就丢下我们娘仨,走村串寨地打海簸。几年来,他没给过家里一文钱,和娘也只是名誉上的夫妻。爹要撮走娘辛苦挣来的大米,娘死活不给。那晚的战争就是这样爆发的。
我起来时,娘早已把爹背到堂屋的大米死死拽住了。爹望见我,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脚踢开堂屋门,像风一样刮走了。
娘是个二婚婆娘。
娘第一次招了个姑爷。姑爷是四川人。姑爷喜欢争强好胜,一次和村里人争田水,只因村里人骂了句“狗日的川耗子”,姑爷就动手伤人犯事了。姑爷杀人后被关在看守所,一年半就枪毙了。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四川人播在娘肚里的种。
我五岁时,娘和我现在的爹赵四才结了婚。
赵四才家有姊妹五个。赵四才和他下边一个是男的,老大和尾巴上的两个是女的。三个女娃都出嫁了,赵四才和弟赵四宝还是老猫向火。赵四宝是个哑巴,平时嘴巴里咿哩哇啦吼些什么,只有天和他知道。有这么一个活宝,谁还敢嫁给赵四才呢?
轻轻杨柳风,悠悠桃花水。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陪着娘,娘嫁给了赵四才。结婚两年,娘又给我添了个妹妹。我叫春香,娘给妹妹取名春兰。春兰的出生,本想家里会多起一分欢声笑语,可事实往往相反。
“爹!娘!孩儿不孝,没能为老赵家添个带把的!”爹跪在家堂前忏悔自责。
爷爷奶奶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机会看到儿子娶妻生子。爷爷祖上五代人都生了些丫头片子,五代人都是招姑爷。到了爷爷这代,虽然生了两个儿子,但叔叔是个哑巴,延续香火的重任就寄托在爹头上了。可娘偏偏又生了个丫头,看着两个丫头,爹整天长吁短叹。
爹离家出走了。
爹的篾匠手艺在我们镇是响当当的。爹每天为别人家打海簸,吃住都在主人家,每天能挣20来块钱,算很了不起了。突然有一天,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打谷机,海簸和爹就下了岗。
“正月里嘛采花,无哟花采,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二月间采花花哟正开……”桑田里,苗翠花嘴里哼着小调,把采下的桑叶一把一把丢进腰间的小花篮里。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看来还陶醉在和男人销魂的一刻中。
苗翠花的男人叫周成,大前年就死了。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周成请了一辆叉式拖拉机,打算把便宜买来的烤烟拉到邻县去卖。由于泥滑路烂,车子行至两县交界时打起趔趄,司机看事不妙,跳车捡了一条命。坐在烟码上的周成却没那么幸运,连人带车栽进了湍急的河流。等司机把人背进家时,尸体都僵硬了。
翠花承包了村里的桑园。这几年蚕茧价格挺,翠花腰包里挣了几个钱。忙时也到没什么,可一闲下来,翠花的身体像要着火般难受。村里的男人都出去打工去了,翠花感到特别寂寞。她希望能有男人的臂膀让她靠一靠。那一刻,爹走进了翠花的生活。
翠花养蚕需要大量簸箕。海簸的伙计干不成后,爹到处给人家编花篮,编竹箩,编簸箕。翠花家的簸箕需要量大,爹一干就是好几天。
“四才哥!这菜做得不好,你别嫌弃,多吃一点!”鸡鸭鹅鱼,翠花做了满当当一大桌。收尾活计干完,爹就要离开了。最后一顿饭,翠花做得特别丰盛。
“四才哥,这是我为你专门准备的五粮液,天气太冷,你就整两口暖暖身吧!”翠花的眼神热辣辣的,把爹的心也射得暖烘烘的。
“来!翠花妹子,我敬你一杯!谢谢你这几天来的盛情款待。”
“四才哥,你说这话也太见怪了,不是这个人你也不会吃她家的饭,承蒙你看得起我一个寡妇人家!”
“我一个老钢弹,还有谁看不起,能和妹子一起吃饭,是我三生有幸!”
“哦哟哟!你有老婆有女儿,咋会是老钢弹呢?四才哥是不是发烧了?”边说,翠花边站起来。
翠花站到爹前面,用手摸了一下爹的脑门。
翠花的右手摸在爹的额头,双乳则紧紧逗在爹如苹果般红润的脸上。
翠花穿的衣服很薄很透明,隐约间蓝色乳罩上的图案爹都能看清爽。阵阵体香像一缕青烟飘进爹的鼻孔,爹醉了。到口的肉爹是不会让她溜走的。爹和翠花在一块,形同干柴逗着烈火。爹一把搂住翠花的腰,一手扯光翠花的衣服……爹背叛了娘。
“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狗屎不恶心。让他去吧!”娘不喜欢我提到爹。娘对爹的恨已经太久,现在,娘恨不动了。娘始终认为:强扭的瓜不甜。
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把地里的烟叶打得千疮百孔,也把翠花的心浇得伤痕累累。
时间老牛一样慢。一连几天,大雨哗哗地下个不停。山凹坝塘的水位一个劲往上冲,堤坝终于抵挡不住决堤。翠花山凹里承包的桑园一夜间夷为了平地,盖在桑园里的楼房也倒塌了。楼房里有翠花的全部家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为掩人耳目,事发当晚翠花和爹把“战场”暂时转移到县城的小旅馆,才捡回两条命。“呜——呜——呜”,翠花坐在田埂上伤心地抽泣着。爹站在翠花后边,看着几个残存的树骨桩发起楞来,爹的眼神中充满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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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海
云南楚雄人,作品发于《少年文艺》《作文通讯》《文学港》等刊,获“冯梦龙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