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瑜
阅读冯杰的乡村文字,觉得,他像是刚刚从几十年前的乡村出差回来,文字里满是时差。他写得太逼真了,我总有一种错觉,他的文字里住着三四个老邻居,负责给他往城市里运输数十年前的记忆。
冯杰是我的同事,每年有一阵子,我们几乎天天见面。他诗书画三绝,一手东坡居士的小楷逼真极了,简直可以在苏家行走。我喜欢他写字画画时的留白艺术,这直接影响到了他的散文书写。看他的新书《午夜异语》,很多篇目都像一幅乡村月光下的小画,空白甚多。那文字有很多个方向让人联想,每一个方向都有冯杰布下的陷阱,那是饥饿的乡村密码,又或者是历史的一声叹息。
《午夜异语》是一部乡村野史。尽管冯杰在书的最后注明了他所记述的乡村妖怪的来源。但是,我仍然感觉到,他记录的除了《聊斋志异》的乡村野史,更多是一种前现代的文明。是人类在生活中对秩序的敬畏。是如何安放自己内心的焦虑,甚至是一部乡村的灵魂书。
写作的人,大多会在文字里重建自己的故乡,至少,要在文字里回到家乡几回。而冯杰的文字几乎没有离开他的乡村。他是北方中原的常住人口,尽管他的户口早已经迁至城市,可是,在精神的户口簿上,他仍然在村子里,在他二大爷的院子里。
《午夜异语》开篇便让二大爷出来发声,来解释妖精到底长什么样子,二大爷是这样说的:“妖精一般是植物花草、器皿用具年代久远,岁数大了,有了智慧,想发言鸣放,镌刻造字,想主政做一番事业。人心狭隘加上又不理解,造成双方无法交流,在某一时辰出现,就成了妖怪事件。是误读成妖。”
这段文字解释得非常细致了,所谓的妖怪,的确是和人类并列生存的其他物体。大多在乡村生活过的孩子,都知道这样的道理,千年妖精万年仙。一棵树活一千年,那就成了妖,如果活了上万年,那就是神仙。
村里人对一棵树的敬畏,尊它们为妖精神仙,其实是一种非常朴素的生命哲学,既含有对长寿的渴望,又有着寄希望于一个大于自己年龄的事物的隐秘感。向一棵老树许愿,一直到现在,在一些旅游景点,仍然流行。按照冯杰的判断,所有大于人类年纪的树,都寄住着一只妖,这些妖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它们在不忙的时候,也会帮着人类处理一些容易达成的愿望,以获得报酬。
既然世间有妖怪,那么也必然会发生一些妖事。该如何防治这突如其来的妖事呢。冯杰在《压虎子》一文里写了张天成被一只压虎子附体的细节。村里的张天成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只压虎子扑到自己身上,随后他便四肢无力,胸闷,喊不出声音来。胡半仙给了一个防治的妙法,是这样的:“明儿个你房间里不能放碗、勺子、尿盆。尽量干净一点儿。睡觉前用扫帚扫扫地,最好找一个东西盖住眼睛。这样万一你被压住了,好歹眼睛还是盖着的,你能看透眼前的光景。”
这是冯杰在散文集中开出的第一个偏方。
虽是借了胡半仙的嘴,但看得出,冯杰对此还是非常信任的。
张天成的哥哥张留成前不久饿死了,差不多写到这里,冯杰基本交待了故事的时间。是的,是一九五九年前后的中国。
我看到冯杰写《榆钱》,深夜里读,吃了一惊,觉得他写得太棒了。他写了两个乡村历史,一个是表面的,另一个是本质的。《榆钱》这篇文字,表面上写报恩,张留成一家人都饿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家里突然敲门来了一个客人,是张留成媳妇娘家村子里的二大爷。这个二大爷曾经救过他媳妇的命。冯杰这样写张留成媳妇的心理:“双方问了许多话,媳妇才知道娘家村里饿死了许多人,原来她还打算回娘家借一点粮食,念头便打消了。二大爷这么远来,再难也是娘家的二大爷,况且还有救命之恩,面子上也得管一顿饭。”
这是中国乡村的传统文化,所谓知恩图报,才能让人性的善意流传下去。
然而,事实真相究竟是不是如此呢,看到这篇文章的结尾的时候,我的心突然难过了一下。
《榆钱》这篇文字中的二大爷,在张留成家吃了一个豆酱饼和一碗荞麦面蒸的榆钱团子。二大爷吃完这顿饭以后,对张留成媳妇说:“我五天都没吃一口热食了,我说侄媳妇,不是吓唬人的,我是恨不得人肉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之后,二大爷离开了张留成家,和张留成的儿子一起离开的。张留成的儿子是从外面回家来找一个篮子,然后去北地的河里网鱼。
等到晚上的时候,张留成的儿子捉了一条大红鲤鱼,有五六斤重。张留成觉得这条鲤鱼够全家人吃两顿,他计算了一下,虽然二大爷来家里吃了一顿,可是给他们家带了这条大红鲤鱼,也算是够本了。
哪知,冯杰这样写这篇文字的结尾:“把鲤鱼放在案上,他拿刀划破鱼肚,忽然,他手一抖,停住了,觉得蹊跷,他看到剖开的鱼肚子里面是一团豆酱和一团荞麦面蒸过的榆钱,正在往外面翻滚。”
看到这里,我的心哇一下收紧了。
最荒诞的是冯杰在自己的文章后面还自注点评,说:“笑话!二大爷焉能被鱼吃掉?”
是啊,这就是怪事了。这篇文字用蒲松龄的笔法写我们国家的一段饥饿史,虽然有些春秋笔法,但是,冯杰将人性的深处写尽。他不愿意直接写饥饿中人的精神世界的塌陷,但是通过二大爷变成一条鱼的暗喻,冯杰完成了饥荒时期,人可能将自己的恩人吃掉的历史真实。
在人们的愿望里,张留成或者根本不想吃人肉,甚至还想要救下媳妇恩人的性命,然而,当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看到二大爷的时候,他们或者真的把他给煮了吃了。
不论是二大爷变成妖,还是饥饿的张留成夫妻变成了妖,都是世事的一种艰难描述,是人性的颓败。这自然是冯杰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在写作的时候,他将一只饥饿的妖扔到了河里,变成了鱼,这样,还可以供应人类的肉体。这也是冯杰的慈悲。(全文见“沧州作家”公众号)
赵瑜
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六十七个词》《女导游》等六部,散文随笔集《小忧伤》《小闲事》等多部。有作品获“杜甫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