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2日
第17版:17

娘 (节选)

□杨健棣

睡得沉,醒来才知道刮了一宿的大风。紧着从床上爬起来,慌慌跑去隔壁屋里看望老娘时,天刚擦亮儿。

娘住的屋内热气拂面。其时,她老人家仍安静地睡着,呼吸轻柔而均匀。

从娘的房间出来,在院子里,抬眼望了望这乡下黎明时分的天空。幽暗的天幕上散布着几颗亮亮的小星星,趴在西院枣树梢儿上的半个月亮,像刚从清水里捞出来一样,漾着白得泛青的光晕。刮到脸上、身上的风,明显比前些日子凉了、硬了很多,一下子就能冲淡人的懒散,让人变得神清气爽起来。我庆幸在如此寒冷的清晨,家里暖意融融。唯有暖,才会让一个人更真切地体味到清冷的妙处。

我家屋子铺的地暖。娘岁数大了,怕冷。前些年,政府还没有控煤的时候,我们家可是舍得烧煤的,一冬下来少说也得用掉五六吨从山西或者内蒙运过来的大砟。这样,炉膛里的火自然养得要比村里多数人家旺。火舌抱紧了炉壁舔舐,总是把半间屋子映得红通通、亮堂堂的。后来,政府控煤指令下来,家里接上了天然气。可天然气公司对乡下用户的天然气限量,你想多买,人家不卖。我不管那些,想尽了办法,最终还是在一入冬,就让室内的温度一直保持在了二十多度。为了娘,低三下四求人,怒目圆睁耍横,我都愿意。

年轻时因为被文学这个东西迷惑,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故意把头发留得老长,披散在肩上,整天假模假式捧着本书窝在三间土坯房里梦想着成作家,一来二去,家里穷得叮当响。村里就有人背地里骂我“二流子”。有时村街上照个面,我热着脸,嘴里大叔、大娘叫着主动跟人打招呼,人家轻慢地应上一声算好的,最怕的是有人半眯起眼睛来上下打量我,阴阴地笑个没完。那轻蔑的笑会让我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脊梁沟子一阵阵发凉、发紧,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浑身没有一处是自在的。后来日子稍稍好过些了,我就张罗着翻盖那几间眼瞅着就要倒塌了的土坯房。垫地基那会儿,夜里从小白河边儿上拉土,十几辆翻斗车的轰鸣声肯定吵了村里不少乡亲的好梦。我一个人蹲在房基上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狠狠吸烟。后半夜,开翻斗车的人里面有个上岁数的中年人找到我说,兄弟,差不多了吧?再往上垫,你这地基也忒高了吧?他一副很为我焦虑的样子。我把抽剩下的半截烟头儿狠狠啐到地上,立起身,凑近了他,然后轻轻摸了一把他的肩膀,就像我无数次在深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跑去村西大洼里抚摸那棵老槐树一样吐了一个字:垫!

家里房子盖起来,进到正房里要登七级高高的台阶。为此,我着实得意了一阵子,却万万没想到这苦了老娘。娘每次从院子深处走上来,都会气喘连连,浑身颤抖。我为此,后悔不迭。

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躺在正房的沙发上看书,亮丽而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进我的怀里,投得满书都是。那时,娘也在阳光里呢。她安静地坐在我的身旁,默默吸烟。箭簇一样直直射进来的阳光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扑散到我们娘俩儿的脸上。那个时候,我总是想,如果有什么方法能够将这样的时光拉长些,再拉长些,我一定会不畏这尘世上的任何险阻,倾尽我全部的力量而在所不惜。

只要我在家,娘就会艰难地爬了那虚荣的台阶来到我的身边。比如前年冬天一个天将欲雪的上午。那天的娘有些特别,她一反往常,没了平日里小心的安静。她摸索了半天把房门打开之后,看了我一眼,张口就说,儿呀,我有点儿事得告诉你。我见娘一脸严肃的表情,口气又如此郑重,就慌慌丢了手里的书,趿上拖鞋跑过去搀扶住她。嘴里一迭连声,娘,你说、你说!娘在沙发上坐稳之后,拉起我的手说,十年前,俺在县城老十字街路口的邮政储蓄所存了点儿钱。那都是俺赶集卖小孩子们穿的老虎头鞋攒下来的。昨晚上俺心口窝儿突然堵得出不来气儿,俺怕哪天俺一觉睡过去,你找不到那钱了。

我使劲儿摇着娘柴棒一样干瘦的手掌,差点儿没把自己眼窝儿里的眼泪摇下来。

娘又说,儿啊,娘是快活了九十岁的人了。有句话,娘早就想跟你说,又怕你烦俺。我攥紧娘的手,娘,你说,你说吧,我听着呢。娘沉吟半晌,我是想跟你说,钱这东西是好东西不是?是,也不是。钱会说话呢!用好了,它说人话。用不好,它就会说鬼话。

我看着娘,娘也看着我,我看见娘扁瘪、皱巴的嘴唇抖个不停。

你爹死那年,为了发送他,俺瞒着你借了一千五百块钱,咱们刚埋完人,人家就追上门来逼着俺还账。这是钱在说话呀!说的啥?还不是人家在说谁让你小子不正干,不知道挣钱来着!人家那是怕咱还不起他嘛!娘说着,嘴角儿竟挂起一抹笑意。在我看来,那笑里显露出来的不是欢乐,而是难言与苦涩。

(全文见“沧州作家”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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