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先生在《我的师承》里说: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我深以为然。
关于什么是好的语言,文学界一直没有定论,有人说简洁的语言是好的语言,有人说华丽的语言是好的语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而我看重的,是语言的音乐性,也就是悦耳程度。
文字本身就蕴含着韵律的,我们可以把每个汉字看成一个音符,几个或者一串文字串联起来,就能谱成曲子。有的曲子像是喊麦,在我看来是文字垃圾。有的曲子是交响乐、爵士、摇滚、蓝调,这些就能带给我们不同的听觉享受。当然,这里说的“听觉”并不是传达给耳朵的,它越过了耳朵,直抵心灵和大脑。所以在我看来,优美的文字比音乐更具魔力。
怎么去体会这一点?我的经验是,只读文字,过滤掉文字的含义,比如你看到“我家门前有两棵树”时忘掉那些名词指代的实物,不要在脑海中形成影像,把它当成单纯的音节,先体会一遍韵律,再去琢磨文字的含义。读王小波、苏童、贾平凹老师们的作品多会如此,第一遍感受韵律,第二遍读内容,他们的文字都是经得起一遍遍反复阅读的。就比如我在看《秦腔》时,整体看完一遍后,没事的时候就抄书,随手翻开一页,立即就能读进去,这就得益于贾平凹老师高超的文字功底。
我看外国作品很挑剔,原因就是翻译的问题,有些作品译本众多,良莠不齐,要花些精力找到好的译本,常常一本书对比几个不同的版本来做选择。比如鲁尔福的书,国内目前发行的只有一个版本,是译林出版社的张伟劼版,另外是已经绝版的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屠孟超版,两版差异巨大,摘录其中一篇《清晨》:
张版:圣加夫列尔从浓雾中冒了出来,为晨露润湿。夜里,云雾要寻找人的热气,就在村子上头过了一宿。现在,太阳快要出来了,这浓雾便慢慢地爬起身,卷起它的床单来,在屋顶上留下一道道白花花的纹路。一团灰色的水汽,隐约可见,从湿漉漉的地面和树丛间升起,给云朵吸引过去,却在一瞬间遁影无踪。接着出现的就是一缕缕黑乎乎的炊烟,闻起来是橡木燃烧的味道,将黑灰漫撒在整个天空。
屠版:圣加夫列尔已从湿淋淋的晨雾中显露出来,地上满是朝露。夜晚的云彩为寻找人体的温暖在这个村子的上空入睡。现在太阳就要出来,晨雾卷起了它的幕,缓缓地散开,在屋顶上留下一串串白色的露珠。一层灰蒙蒙的蒸汽依稀可见,它从树梢,从潮湿的土地上冉冉升起,飘向天空,成了云雾,但旋即又飘散开来。随后,一缕缕黑色的炊烟徐徐升起,散发出一股烧焦的橡树味,天空中弥漫着灰烟。
我们暂且不去分析两版的优劣,同样含义的文字用不同的句式表述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以我个人的观感来看,张版更凛冽,而屠版更宛转悠扬一些。
读别人的文字要“听”的,写自己的文同样适用。我在写作时常常是这样的:一段完整的话,先写了开头,几个字或者一句话,停下,然后顺着这几个字的音节在鼻腔里面向下延续,找到最适合的韵律,再根据韵律去填写内容。就像是一首歌先有了曲子,再去填词。有时候晨起如厕,想到自己写的小说前一句,后面就会随着节拍出现一段旋律,如果这段旋律是跟有意义的文字一起产生的,那这段话可以说趋于完美,但多数情况下,有了旋律之后,还是需要根据这段旋律重新组织语言。这样做的弊端显而易见,会让小说进度非常慢,而且会把情节弱化,在一篇小说里完全实现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看很多作家的作品时,大多会有这种感受:写得最好的部分都是开篇。况且小说不是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没那么苛刻。我们的目的是形成一种语言习惯,一种语感,在你有了构思,有了人物之后,确定要用什么腔调书写出来,提起笔,进入到预定的情境当中,那种律动自然而然地就会生发。
每个人的性格、身体状况以及阅读习惯不同,对韵律的感受就不同,就像一些文学大家,都是有自己的语言风格的。这样说可能会有人觉得玄幻,拿我自己举例子,我平时说话就中气不足,吐字平缓,喜欢的文字就是那种比较舒缓的。贾平凹老师在一次文学讲座中也印证了我的观点,他说:“一个人的呼吸如何,你的语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会说怎样的话。不要强行改变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随意改变句子的长短。你如果是个气管炎,你说话肯定句子短。你要是去强迫自己改变呼吸节奏,看到一些外国小说里有什么短句子,几个字一句几个字一句的,你就去模仿,不仅把自己写成了气管炎,把别人也读成了气管炎。”所以,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节奏,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语言还有很多要素,音乐性不是全部,但起码,应该把音乐性作为衡量语言好坏的一项重要指标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