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20版)
老太说,看到没有。我说看到了,一条狗。老太说,还有我孙子。我说,哦。老太说,那狗像是对你爸吹唢呐有意见,我孙子快拽不住了。我觉得口干舌燥,我说,您放心,我这就劝我爸。老太点点头,带着两名老头儿花团锦簇地走了。
我爸仍沉浸在唢呐的世界里,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好像全没看见。我去拽他的胳膊,他躲开我,又绕到梧桐树另一侧,我追过去,他又跑开。我们围着梧桐树转了几圈,他脚下生风,我总也赶不上。我感到公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刀子,纷纷向我们掷来。
一声狗吠让我爸停下了脚步。金毛就在我爸脚下,它把全身的毛奓成一只刺猬,尾巴高高翘起,冲着我爸狂吠。我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躲到树后面,探手去拉我爸。谁知我爸扎下马步,汪汪——对着金毛吹出两声同样的狗吠。金毛偏了下脑袋,再摆正,汪汪汪——我爸支起来的胳膊肘也震了三下,汪汪汪——
狗不叫了,毛塌下来,耳朵缩在脑后,尾巴折到身下,屈腿蹲在地上,嘴巴半张,吐出鲜红的舌头冲我爸喘气。我爸站直身子,抬头,唢呐口向天,吹出一串清脆的鸟鸣,狗耳朵再度支棱起来,左右转动。唢呐口调整方向,吹出一声虎啸,几片巴掌的树叶随着唢呐声飘落,金毛一哆嗦,夹着尾巴风也似的跑掉了。
我坚决不让我爸再出门,我去上班就把他锁在家里。几天之后,我正上着班,惯常摸鱼的同事跑过来,举着手机给我看,上面正在播放一个短视频,视频里我爸对着狗吹唢呐。同事指着躲在屏幕角落里一张蜡黄的脸说,这不是你?我说,谁这么无聊?同事说,这老头儿火了,你也跟着蹭了热度。我说,那是我爸。
我淘了一台大屏二手手机,又买了手机支架、麦克风,一切就绪,我要给我爸开直播。我给我爸做了工作,他没点头,也没摇头。没摇头就是默许。我上下打量他,满脸皱纹,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糟糟的,衣服不知道穿了几年,全是褶子,这样不行。我拉着他去理了发,剃了胡子,又在商场买了两套衣服,紧身背心,上面画着骷髅头,再戴上染成金色的铜链子,整个人焕然一新。
直播间开始没几个人,我爸坐在镜头前也有些局促,他一只手握着唢呐,另一只手去扯身上的背心,背心有弹性,扯起来,一松手,又弹回去。我说,爸,咱得先预热,您吹段流行歌曲吧,吸引吸引人。我爸把唢呐含在嘴里,吹出一首《纤夫的爱》,声音软绵绵,有气无力的。我说,爸,这歌老掉牙了,《大碗宽面》您会不会?他摇摇头。我说,那就别吹歌了,还学狗叫吧,这您拿手。我爸抬头瞅着我,许久不动。我说,爸,咋了?我爸收回目光,起身,大腿蹭到身后的椅子,椅子倒了,椅背砸在瓷砖上,奏出一个响亮的音符。他提着唢呐回了卧室,我跟到门口,他关了门。一会走出来,换了之前的衣服。我有点慌,说,爸,您要干嘛?他不看我,用唢呐吹出两个字,散心。
一直等到傍晚,我爸还没回来,打他手机,关机。我担心起来,忙出去找,小区里没有,饺子馆也没有。此时太阳隐在远处一栋大厦后,只挣扎出红彤彤的光晕,街上的行人披着落日的余晖走在各自回家的路上,天渐渐黑下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那么多,可里面没有我爸。我想他已经离开了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回家的车票,我被一把铁锁拒之门外,我爸并不在家,我找到我妈坟上,也没我爸的影子。我妈的坟新培了土,散发着新鲜草籽的芬芳,前些天的小嫩芽居然抽出枝条,长成了一棵小树,我爸的唢呐就挂在嫩绿的枝条上,俨然树上开出的花。我把唢呐轻轻取下来,托在手心端详,我不明白,它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我爸如此痴迷呢?转动唢呐杆,我看到上面有一排小字,因久经磨砺,字迹已经有些模糊,我卷起衣襟,在那排字上擦了又擦,勉强辨认出:赠李大庆(我爸的名字),1988年3月5日。
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我爸刚刚娶了我妈,我妈刚刚嫁给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