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时候，作为一个民间文化的职业搜集者，或者一个半吊子文人，我在那个结构松散待遇优渥的文化机构已经待了快十年啦。在这浑浑噩噩的十年里，我如愿以偿地挖掘着城市的历史，不厌其烦地搜集整理隐秘于民间的众多文化符号，然后以部门的名义陆续出版了诸如《明清笺稿遗存》《清园文丛》《次溪公年谱》等七八册文献资料，好像还有两本涉及民俗的小册子。也正是它们的存在，保证了我在这个单位里的位置不被觊觎，虽然我的人际关系和我的长相一样糟糕。我的部门领导是个更年期提前的小白胖子，总觉着自己应该属于白领丽人文化精英范畴，老惦记着风韵犹存，浑身上下挂满电子设备。长期以来她就跟我不对付，根深蒂固地认为我是一个颓废的人，一个毫无情趣的人，一个应该被时代抛弃的人，总之是个讨厌的人。如果不是从业绩方面考虑，她早把我轰跑了。因此，这个一贯性看我不顺眼的女人总是想办法让我从她眼前消失，当然是带着工作任务消失，换言之就是有多远滚多远。有时候我会主动地挑衅，千方百计地把她弄得火冒三丈，然后我就可以一溜烟地跑到我希望去的地方待上一阵。不过，我会在她们把我遗忘之前回来，我说过我是个有单位的人，体制内，活动经费像空气一样，虽然你看不见，但用的时候老有。

上半年我的生活有点乱套。春天的时候，跟我一起摸爬滚打了整整三年的女友离家出走，还学人家明星给我留言：同行半路，一别两宽。净弄些没有的。她说不是因为在她生日的时候我没有给她买iphone11，也不是因为三年前答应她的芭提雅十日游一直没兑现，更不是斜刺里杀出来的那个开着迈巴赫的家伙见天接送她上下班。她说我给过你很多机会让我过得跟别人一样幸福，但是你没做到，我只好再换个人试试。我认为她在扯淡，三年前正是凭借我帮她炮制的文案让她顺利地入职那家著名的广告公司，后来多次替她操刀主笔，助她晋升部门经理。现在，这个忘恩负义的娘们儿不辞而别了，另谋高就了，见异思迁了。感情这个玩意儿有时候真不靠谱，就像当初玩命扔出去一只回旋镖，一不留神没接住，结结实实扎在自己胸口，酸爽至极。

那段时间我有点自暴自弃，在我赖以生存的出租屋附近有一条小吃街，整个夏天的晚上我几乎挨家买醉，喝了数不尽的啤酒。后来终于遭到了身体的报复，有天深夜我被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惊醒，抱着肚子辗转反侧哭爹喊娘，胆小怕事的大胖子房东一口气叫来了110、120，到医院后被强行诊断为急性胆囊炎，长期酗酒导致。天亮之后，我的朋友大昭闻讯而至，带着我做了B超和CT，后来他告诉我胆囊里有结石，要做微创。

大昭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意外认识的，开着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经营范围很广，按大昭的说法就是除了违法的，剩下的只要是跟文化沾边儿的他都做，在你胳膊上纹两条带鱼那也能叫做刺青文化。大昭虎背熊腰，秃顶，长相一点也不文化，可实际上人很憨厚，黑皮红心，按他的话说是充满了内在美，而且关键是气质，从头到尾的正能量。

也该着时运不济，我的微创手术很不成功。那个看上去心不在焉的医生干起活儿来果然稀松，鼓捣了半天也没能把结石顺利取出，后来干脆自作主张地连窝端了——把我的胆囊摘除了。苏醒之后我总觉着肚子里空了一块儿，像一道永远也答不上的填空题那样支棱在那里。我担心地对大昭说完了，本来我就胆小如鼠。大昭说它跟了你快四十年了，早用旧了，摘就摘了吧，以后记得忌荤腥，就像个诚实的出家人。

大昭有生意要做，自掏腰包雇了一周的护工来照顾我住院期间的吃喝拉撒，实际上三天之后我已经满世界蹒跚学步了。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小白胖子领导居然莅临病室，在医用口罩的掩护下表达了组织上的关怀。最后她说不要急于考虑工作，先把身体养好，时间自己掌握吧。别以为我会感激涕零，小胖子居高临下幸灾乐祸的表情隔着口罩我也看得见，心花怒放的她肯定认为我罪有应得。看着她扬长而去扭腰摆胯的背影，我不顾邻床的白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当然没有王小波的力量和勇气，有事没事把女领导拎过来抡过去的，我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虽然我是在她治下工作听从她调遣。这个十年以后还是一米六的女人，从食物链最底端的办公室接线员做起，一路风尘干到了副处，或者相当于副处，个中滋味心知肚明罄竹难书，对部下颐指气使呼三喝四也情有可原。我之所以时不时地揭竿而起，只不过是为了挣扎出一片生存的空间，我不想韬光养晦，我只想自由呼吸。

风是自由的，但撞上南墙之后它也得拐弯。因祸得福，属于我的漫漫长假开始啦。

为了让自己更像一个病人，出院之后我网购了一套有蓝白条纹的纯棉睡衣，穿着它在出租屋附近溜达的时候，已经有人问候我并给我让座让路了。我每天带着那种细长的香烟出没，跟买早点的打听一下收入，关照一下露着肚脐的小姑娘早晚别着凉，花半天时间坐在发廊里跟人聊天探讨发型设计，或者倒一杯可乐，在午夜的街头看秋风乍起，躲避那些酒气熏天呼啸而过的年轻男女，感叹自己年届不惑了还一事无成。还有就是怀念一下刚刚不辞而别的爱情，祝福那个绝情的娘们儿宫外孕，暗自发誓此后牢记谁动感情谁完蛋，呼吸空气一样呼吸孤独的自由，碾碎烟头一样碾碎过往的岁月。

三十岁的时候我还认为爱情和钞票一样很重要，虽然获取的路径和难度迥然不同，不像雄狮面对着母狮和角马只需要大吼一声亮出獠牙。我想我的前女友们都会赞赏我对爱情的态度，只不过屡次争风吃醋我皆处下风，没人会喜欢一个势单力薄的失败者，一个经常落荒而逃的人。

身体恢复到无聊之后，我清理了一下手头的工作，主要是整理本地明清以来散佚在民间的金石文徵，课题略显枯燥乏味，纵使有以前的蓝本可供参考，实际操作起来却捉襟见肘谬误连连。我找出去年至今的笔记，企图按照时间纬线进行初步梳理，然后再横向扩展，斟酌缜密，以期达到全覆盖，甚至推倒重来也在所不惜。

我之所以加快工作进度主要是为了在以后的时间里玩得无牵无挂没心没肺，这与性格有关，就像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我习惯干净彻底地分手之后再去全身心地拥抱下一任，不留后患，没有尾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优秀谈不上，渣男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