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7月06日
第20版:20

失 语

■李浩然

我妈走的时候,我没在家,我爸给我打了无数电话,都提示空号。直到我妈下葬十天后,我不小心丢了身份证,才给家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爸呼呼喘着粗气,像是刚拉完一天犁的老牛。我预感不对劲,问他怎么了,他却一直不说话。我从手机里翻出我二叔的号码,拨过去,二叔第一句话就是,赶紧给我滚回来。

我妈得的是心梗,来得快,凌晨两点发病,救护车还没到,人就走了。我妈走时,我爸一滴眼泪没掉,只是一言不发,像个哑巴,不对,哑巴伤心了还会哭,就像个傻子,痴痴呆呆的,宛若丢魂。那以后,没人再听他说过一句话。

我回到家时,没看到我爸,满院子都是唢呐声,唢呐声被风扯碎,散落四处,是一首《抬花轿》,一个个短促轻快的音节从屋顶坠下来,落在地上,和砖面撞击,反弹,惹得遍地回响。我顺着梯子爬上去,我爸盘腿坐着,腰杆挺得笔直,面对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影子,左摇右摆,腮帮子鼓起来,像镶了两颗桃子,额头上的汗珠一抖一抖的,随着唢呐声翩翩起舞。

我喊他,爸——他像没听见,眼皮依旧耷拉着,都没抬一下。我上前夺过唢呐,唢呐口发烫,不知道是晒的还是被他的气息熏烤的。我说,爸,您这是咋了?他腮帮子塌下去,眼珠转动一下,却不看我,定在我身后某处虚空里。我把我爸扶下屋顶,拖到床上,盖上被子,我说,爸,您歇会儿。他听懂了,闭上了眼睛。

我去给我妈上了坟,新土、新墓碑,和周围腐朽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在坟上坐了半天,旁边一棵槐树的影子在我身前转,却始终笼罩着我妈的坟。只有风和蝉鸣。后来又远远飘来唢呐声,吹红了夕阳。我抹了把泪,匆匆跑回家,我爸又去了屋顶。饭已经做好了,两副碗筷,一副空了,一副满着,泛光的白米饭,长粒香,还没出锅就会香气四溢,配上番茄炒蛋,我的最爱。我没心思吃饭,上房再把我爸拽下来,他很配合,坐在餐桌旁,看着我吃饭。唢呐戳在桌面上,像一杆旗。

我在家待了两天,我爸除了不说话和每天要定时吹唢呐外,还算正常。我打算把我爸带到城里,好好陪着他,再给他找点事做,分他的心。不过首先要去一趟医院,检查一下,他究竟是怎么了。

临走,他人却不见了,我知道他去了哪。果然,还没到坟地,就听见唢呐响,呜呜咽咽的。我爸坐在我妈坟前,双手捧着唢呐,含在嘴里,他含胸收腹,双肩端平,除了起伏的十指,就像一尊雕塑。唢呐口对着我妈的坟,坟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株嫩绿的芽,奇怪,前天还没有。

在车上,我爸抱着唢呐,头垂得很低,偶尔车身晃动,他的头就会随之颤动。我以为他睡着了,俯下身子去看他,发现他睁着眼睛,盯着怀里的唢呐。唢呐已经很旧了,比我岁数都大,当初杆子是淡黄色,现在成了暗红,原来亮金色的唢呐碗也成了古铜色,整个像包了浆的文玩。

我说,您累了就睡会儿。他点点头,却还是睁着眼睛。三个小时的旅途,很漫长。回到我的出租屋已经是下午两点,我在手机上点了外卖,炸酱面,备注上带头大蒜。我爸好这口。从冰箱取出啤酒,问我爸喝不,他摇头,我想起来,他只喝白酒。我想,从医院回来要去超市买白酒。

吃过饭我拉他去医院。医生手拿着脑电图,抬高放低看半天,又问了我爸几个问题,我爸就只摇头点头。最后医生说,是失语症,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开了些药,又嘱咐我,让我多关心我爸。

从医院出来,路过一家烧烤店,肉香混合着孜然味凝聚在空气中,我停下来,买了二十串羊肉串,十串板筋,十串鱼豆腐,打包带走。在此期间,我爸寸步不离在我身后,乖得像个孩子。回到家,打开冰箱,才想起来忘了买白酒,下次吧,下次一定不能忘。

我让我爸睡床上,我睡沙发,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被一个尖锐的声音惊醒,我跳起来,冲进卧室,我爸站在窗口,光着膀子,双臂架在身侧,脊背上肌肉鼓动,头伸出窗外,正在吹唢呐。我喊一声,爸!唢呐声在一个高音处刹住。我爸回头看我,眼神有些迷茫。我说这不是在村里,上下左右都是邻居,人家还在睡觉,您这样要挨骂的。我爸听懂了,点点头,收了唢呐,穿上背心,走到厨房,一阵锅碗瓢盆响,又走出来,看我。我说我没做过饭,厨具都是房东留下的。我爸返回卧室,砰一声关了门。

我洗漱完,敲我爸门,不应,我推开,探进头去,我爸正躺在床上,脚悬在床边,一只挂着拖鞋,一只光着。他怀里抱着唢呐,眼睛盯着天花板。我说,爸,我要去上班了,我点了早点,一会有人敲门你给开一下。我爸头离开枕头,脸摆向我,一手把唢呐填到嘴里,唢呐里猛地射出一个音符,像是咆哮,那声音分明是——滚!

我滚去上班,一天里心神不宁,还没捱到中午,社区派出所打来电话,让我去领人,我大惊,电话里说话就有些磕巴,还好,警察说是我爸和人闹了点小矛盾。我匆匆赶去派出所,我爸和一个秃头大叔正坐在所长办公室,两人分列办公桌两侧。我爸一身土,头发上粘着碎草叶子,怀里抱着唢呐;对面大叔浑身精湿,还在淌水,我想,这人是多怕热。两人虎视眈眈,正在用眼神交锋。

接待我的警察说,是光头大叔报的警。他在河边钓鱼,刚撒下鱼食,不远处传来唢呐声。他怕鱼被吓跑,循声觅去,见我爸正杵在河边吹唢呐,声音高亢嘹亮,直冲云霄,河面都被吹出一条条波纹。大叔说,老弟别吹了,我钓鱼呢。我爸看看他,侧了身子,对着大叔脸吹。大叔吓了一跳,脚下趔趄,险些摔进河里。大叔恼了,去夺我爸的唢呐,我爸后退着,吹得却更加卖力。大叔一个箭步,将我爸扑倒,我爸身大力不亏,翻身把大叔压在身下。我爸薅着大叔脖领子,像铁饼运动员扔铁饼一样,一把将大叔扔进了河里。好在河水不深,大叔挣扎着爬上岸,遂报了警。

到了派出所,我爸闭口不言,警察问什么,他就吹唢呐,搞得派出所像过白事。我走到他身前,扶着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全是骨头,没有一点肉,硌手。我说,爸,这么大岁数了,干啥呀这是?我爸目光从大叔身上挪开,抬头看着我,一脸委屈。我想起小时候,同学在我身后喊: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爸就是个戏子。我和同学打起来,被老师叫家长,我爸质问我时,我也是这副样子。

我爸把唢呐含在嘴里,我忙堵住唢呐口,说,您别吹了行不?让我省点心吧。他拨开我的手,执意吹出了一串音符。我看大叔在努力憋笑,警察紧皱着眉头。

唢呐声在办公室回荡,那好像一句话,三个字,对不起。等声音消散,我说,您这是在跟我道歉吗?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缓缓点头。我明白了,他在用唢呐代替他的嘴巴,用唢呐跟人对话。我有点激动,对警察和大叔说,你们听见了吧?我爸得了失语症,但是意识是清醒的,他嘴巴说不出话,就用唢呐说话!大叔一拍脑袋,哎呀,你这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我让他去别处吹,他用唢呐说,我刚来,这地方不太熟。警察附和,还真是。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中午,太阳高高架在两栋大厦之间,我和我爸走在大厦一侧窄窄的阴影里。我绕到我爸身后,掸他身上的土,手落到背上,他一哆嗦,扭头看我,我说您别害怕,不是打您,掸掸土。他也笑,嘴在脸上裂开一条缝,露出一排黄牙。他一定想起来小时候打我的情景,扇屁股,还要褪了裤子,打得屁股蛋子像块烂红薯。

尘土飞散到空中,形成一团云雾,我爸在云雾里,身子佝偻着,感觉离我好远。我拉住我爸,说在外面吃饺子吧。我爸站定,斜了一眼招牌,唢呐送到嘴里。我连忙制止,我说您想说啥?他看看四周,我也看,只有车,没人,我把搭在他胳膊上的手收回来,他吹响了唢呐,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很强,我听懂了,他说,买米,买菜,回家做。我说,那也得下次了,今天太晚了。硬拉着他,进了饺子馆。一进门,像撞在一块冰上,空调开得好大,却没什么顾客。我们坐在一处角落里,我抢过他的唢呐,夹在两腿之间。我叫过服务员,点了两份饺子。

我爸吃饺子不蘸醋,蒜却不能少,饺子没吃了一半儿,蒜已经没了,桌上铺了一桌蒜皮。我不好意思再跟服务员开口,只当没看见。我俩像两个临时拼桌的陌生人,各吃各的,各喝各的,他低着头,腮帮子鼓着,从左到右滚动,再滚回来。不大会,饺子和菜消灭殆尽。

出了饺子馆,没走几步,他又跑回去,片刻推门出来,手里多了酒瓶子,一边走一边拧着瓶盖。我又忘了,还好他记得。

我得给他找点事做,他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吹唢呐,总这样不是办法。不光如此,我不让他吹,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锁上门窗,偷偷吹。大夏天的,屋里没空调,等他吹够了,大汗淋漓跑出来,马上就得去冲凉。我劝过几次,可他根本不听。我咨询了几位同事,问他们的父母如何消遣退休生涯,他们不约而同地回答,跳广场舞。

我请了一天假,带他去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每天聚集着一群和我爸年纪相仿的老头老太,老太太居多,也有单身的,如果我爸有想法,还可以谈谈恋爱。离公园还有一段路,我就听到很大的音乐声,“是郎给的诱惑,我唱起了情歌……”我希望有个老太太能给我爸一点诱惑,让他对她唱情歌。

音响轰鸣,周围的空气都在震荡,眼前的老头老太太在欢快跳脱的气浪里有点变形。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男的黄色,女的大红,男女混杂,宛若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等到一首歌结束,我去拉我爸,手上却抓了空。

我举目四望,还没看到人,唢呐声从公园东北角传来,滴滴答答,声音轻快。我爸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下,身躯随着唢呐声有节奏地向上拔动,那样子就像在努力爬树的毛毛虫。我跑过去,音响又响起来,是一首《小苹果》,唢呐声歌声交织,拧成一股带刺的麻绳,勒得人脑壳疼。我说,爸,还是去跳舞吧,活动活动筋骨。他不理我,转到梧桐树另一侧,吹得更加卖力。唢呐声蓦地挣脱歌声束缚,洋洋洒洒,在公园涌动。歌声也拔高,在唢呐声后面紧追不舍,唢呐声受到挑衅,愈加澎湃起来。公园成了唢呐声的海洋,一个个巨大的白色浪头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天而降,顷刻将公园里散步的、下棋的、舞剑的、跳舞的人群淹没吞噬。歌声被摧毁,消于无形。

我爸整张脸像是着了火,脖子上青筋暴涨,如同盘踞着两条小蛇,汗水从他额头、到脸,到脖子、到身体,一滴滴、一束束、一片片淌下来。短袖T恤前心后背都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随着他的气息上下起伏。我连喊了三声爸,他像没听见。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唢呐的世界。

领舞的老太太鼓着眼珠子赶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摩拳擦掌的老头儿。老太太说,大兄弟,您这唢呐吹得太棒了,我们音响调到最大,也盖不过去啊,本来我们跳的是广场舞,不知不觉成了扭秧歌。老太太说话底气十足,声音出口,却被唢呐声揉碎,散在风里,没了影。我给老太太作揖,阿姨,对不住,我爸这里——我手指自己脑袋——有一些问题,等我劝劝他。老太说,那也怪可怜的,也不是不让他吹,小点声音,大家互不干扰。我说,没问题,没问题,您稍等。老太往公园中心方向支了支下巴,小伙子,你看那边。我回身去看,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拖着一条体型和他相仿的金毛,金毛在对着我们咆哮。我听不到声音,像在看默剧。

(下转第2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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