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7月06日
第18版:18

麦 熟

■夜 子

麦子熟透的日子,恍然而至。

和几个朋友骑车到郊外,然后把车子一扔,走进铺天盖地的麦田。行走其间,人似乎也是恍恍惚惚的,犹如醉酒后在一个并不熟识的地方游荡。

空间一下子被充实了。麦穗的一个个锋芒指向天空。

一阵稀薄的风吹过,凉爽在我们摊平的身体里,竭力找到静的角落。我们沉浸在燃烧状态下真实的光影里。

将自己丢进去的时候,最初是脚步的探索。柔柔绵绵的土地,大片大片的麦黄。

一位老伯正在割麦子,他的镰刀在追逐中舞动。在后面倒下去的麦捆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正在自己玩麦子,逮虫子。估计是他的孙子。我们走过去,给孩子一瓶随身带来的饮料,然后看到旁边有闲置的镰刀,征得老伯的同意,也动手割起了麦子。我们这水平,显然是远远比不得老伯的。我问老伯,我们几个人合起来,有没有他割得快。老伯怯笑着摇了摇头。我们都笑了,真惭愧呀,我们是三个人啊。

确实,我们是很认真、很用力地去割,但难免因不得要领而略显笨拙。天气很热,不一会儿脸上的汗就流到地上,流到麦子上。割了一会儿,老伯歉然地说,我不会抽烟,也没有带烟来。对于老人,我们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并不能真正为老人做点什么。只是添一点乱而已。

四周都是墙壁,卧室的墙壁,书房的墙壁,墙壁是纸黄的麦子。

我在其中,不言不语。看它们一致丰满的表情。似乎排着队,进入了我的故乡。或者它就是故乡本身的又一次再现。也许是我离开得太久,才忘记了它的始终存在。不管如何,它是我的故乡,是我的家园,我重新找到了它。

只要它随时伸展一个面,就能把我整个装下去。我在中间,感受到被它们拥抱的力度。因此我的心敞得很远。它们欣然接受我孩子般的调弄,将饱满的肉身贴在我的手心。揉搓的快感同时溢于我们目光的交错中。

这是一大片的布。被平铺开的布。染着旧日迹痕的布。泛着纸黄的布。到处都有。只要你到村庄走一走,转一转,你就会发现布的霸道。它占据了很多的土地,占据了很多的人,镰刀和收割机也被调用其中。

这纸黄的布。它的行为,总让人想起孤注一掷。是的,孤注一掷。这一举动,让我想起,洒向棺木的黄土。它是垂直而落的覆盖。带着亲人泪水的送行,悲壮而温暖。它就这么令人揪心地悸动。

它的浩浩荡荡,是最后庄严的阅兵。谁都不忍联想它们不几日后的全军覆没,但那杆获胜的旗帜已是擎在手中的,开镰前的喜悦足以战胜开镰后的满目荒凉。

捆绑后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站立着,像个乖巧的孩子,又像守夜人。夜晚逗留麦地,远处总像有一对对的恋人,在耳鬓厮磨,使人不忍惊扰。

静。想象不出的静。守夜人总是不说话。它想得很多,正因为它总是不停地想,才忘记了说话,它把这儿当作了家。能让它思想的地方就是它的家。它在家里能看到天上的星星,还有星星中间的大月亮。

挥镰的老伯,在匐倒的麦子地里来回走动,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安。

他捡拾丢失的麦穗。麦穗捡干净了,他依然来回走动。他的面部平和,似乎完全没有能力支配他的局促不安。他长时间地走个不停……

我想,他也许是有点失落。渴望丰收,但又不忍收割后大地的落寞。那些金黄的,不,纸黄的麦子都从地上消失了。大地一下子空荡荡了。老伯的心里难免也有点空荡荡。但是,不一会儿,他又默默地笑了,他看见小孙子跑过来,头上戴着自己用麦子编的帽子,得意地喊着,爷爷,爷爷,你看,你看。

麦子嘛,当然会一茬一茬的。人和麦子一样,也是一茬一茬的。

是的,金黄这个词远没有纸黄这个词更适合熟透的麦子。麦浪这个词,一般也只适宜用在麦绿时。真若泛出纸黄了,就轻易滚不出波浪了。麦芒往往在竖直的锋利中相互沉稳地支撑,即便有风驶过,也很少听到金属般的声音。如果我们愿意赋予它们这样的响动,那就干脆坐下来侧耳倾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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